“等今年麦子收了,我就到南方过日子。享享清福。”
每次我回去探望,奶奶就像是许愿一般,跟我们说同样的话。我也总是漫不经心,把这些当做是顺口话。离开的时候照例说着过段时间再来,我从未察觉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然成了一个外人。
奶奶一生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她从未离开过。她也曾尝试离开,去远一些的地方,但后来迷了路,兜兜转转还是回来这里。我猜,大概是她的脚印已经深深刻在这片土地里,她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踩着前面的步子,出去了,便找不到脚印,所以就容易迷路。又或者,她的脚早就在这里生了根,如果要离开这片土地,就要拔了根。没有根,风一吹,满世界跑,怕就再没有留身的地方了。
但我觉得最束缚她脚步的,还是那几亩麦田。
早些时候,村里种麦子多,种稻子少,后来就变了样,稻子多,麦子少。但奶奶总是会留下几块地,每年撒上种子,剩下的时间里,就是静静等待麦子成熟。她从来都不急着去看麦子的长势,麦子长得矮,她什么也不说;麦子被别人牛啃秃了一块,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好像那块麦地被她遗忘了。
但每当秋风从远远的地方赶来,顺着村子的小路拜访每家每户,奶奶就会走到田边,看着眼前这一片金黄色的麦穗,在风中簌簌直响。
后来,奶奶眼睛看不清了,他们说是被野风吹的,就不让她到地里去。可她依旧去田埂上站着,就像稻草人,守着她一垄垄金黄的麦子。
或许是真的因为风,奶奶渐渐听不清我们说话了。有时候她会向我打听她的孙子,我不知道如何去证明我是奶奶的孙子。我就逃,逃到那片麦地,想着要是揪一把麦子过来,给奶奶闻一闻,她大概会想起来很多事情吧。
麦田死了。连杂草都没有。就像是一块疤,烙在我眼睛里。
此后的日子里,奶奶只能每天坐在墙根,晒着太阳,就像是一根腐朽的木头疙瘩。偶尔她会张望着空洞的眼,侧着耳朵,在空气中打听着路过的风。可她看不见阳光,也听不到风,就连那片麦子也完全忘记了。
“我还要去大孙子那去看看……”
这句话似乎成为她今后唯一的温暖。而我却总是说等工作闲一点,就接她过去,南方的冬天更温暖,可以好好度过寒冬。
年接着年,风滚着风。我天真以为,人再老,总能再活一年吧。就像她靠着的那堵颓圮的矮墙,挨过一年,又是一年。
可哪知,那堵墙突然间便朽了,倒了。
从此,那片地就荒芜了,漫无目的地长着一些杂草,它们仿佛是这片麦地遗留的记忆,拼命地去模仿她的手笔。可它们不知道,当秋风吹过,百草枯黄,再也不会人会来驻足倾听。
奶奶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里。
奶奶终究是被这片土地困住了,田里的稻子割了一季又一季,脸上的皱纹累了一条又一条。只有无尽的风,吹平了田埂,吹乱了漫天的野草。
奶奶埋在后山,群松环绕,正好能看到下面的麦田。父亲和伯父商量后,每年都在这块地种上麦子,这样每年秋风吹来,都会吹醒那片金色的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