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方,长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内陆城市。我没见过海,也没听过海风的声音。
在我的内心里,童年老家的麦田上,有那么一阵曾经吹过我耳边的风,常常将我带到儿时,每每想起,还是时时轰鸣着我的记忆。
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讨厌过夏天。常常想不通,为什么假期我要在老家的农村呆上一个多月?七八月份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因为这是一年中太阳最毒辣的季节。
我习惯了每天拖着比我身子还长的汗衫,去地里面看爷爷奶奶干活儿。风吹起来,会闻到衣服汗津津的味道,在高高的麦田里,我像一只鱼儿穿梭在池塘,没有小伙伴和我一起玩,只能蹲在地上数蚂蚁,或者帮奶奶拿劳作工具,拿扇子给爷爷扇扇风。但头上顶着草帽的我,还是被晒得黝黑,用我老爸的话说,像个小煤球似的。
“这孩子每天看着咱们在地里干活也没啥意思,不如让她出去玩玩吧。”奶奶盯着我和爷爷说道,当时我正拿着蛋糕屑沿着蚂蚁窝的一边撒一个很艺术的圆圈。“这边是玉米地有啥看头哩,玉米长得比小不点还高抬起头来一片黑,啥也看不到哩。不如带她去麦地里转转吧。那块儿有片地是咱邻居老刘的,我给他送西瓜的时候见过。尤其是大风上头的时候,那家伙吹着,挺西撒人的。”
我一听,赶紧一脱手,蛋糕四分五裂地跌在了蚂蚁窝门口,当真是蚂蚁们飞来的美餐。蚂蚁头头攒动,忙不迭探着脑袋背起了一块块蛋糕渣, 把它们搬回家。“我去我去!”话音未落,我就一个箭步跳上了爷爷的老式自行车,那不堪重负的车座就像个老态龙肿人的骨架,吱吱呀呀地作响着。我边翘着脚边给奶奶招手倒别。
我再抬眼看时,太阳光像金子般洒在整片土地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土地。一直以来,我看到的土地都是黄褐色、焦黑色,在不下雨的早日头,更是因缺水而干瘪,呈土灰色。可是我踏在麦地上的那一刻,感觉到它更像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人,而不是婆娑衰老的老人了。我真希望自己也是一株绿色植物,吸收地底下输送来的养分。没想到,有天我竟然会艳羡麦地上长着的麦子!爷爷看我呆呆地发愣弹了我脑袋一下,“傻了吗,发啥呆,快下车走过去看看哩。”
天上是白云,盘旋的鸟,火红的太阳。地下是簇簇挨挤的麦地,窄窄的乡间小道,远处是天与地的分界线,分界线两头明朗地切割成了两种不同色域。
天空是蓝色的,纯洁的蓝,晃眼的蓝,我想着传说里天上要是有神仙,我肯定眯着眼能看见,因为这片天空在我看来,坦诚地一览无余,好像一切万物都摆在了那里,等着你去看、去触摸、去感受。
地下是金黄色,或许是因为太阳太过刺眼,我觉得这片金黄,过于赤诚,甚至有点唬人。当我面对它时,我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它好像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喃喃自语,爷爷说到:“是啊,它就是有眼睛,手割麦子的人,最怕的就是它这双眼睛,因为它眼里什么也能看到,谁又偷偷摸摸顺走别人的麦子了谁又没认真干活,还要怪这儿天气不顺,长不下好麦子,谁糟蹋了这片地,它都知道,它门清地很。”
它像是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这面镜子又映射出几分真实。这真实让每一个割麦人又爱又恨,惶恐又感恩,对于供奉着你的东西,人总是有低下头仰视的习惯,更何况它还是他们的命根子。然而对别人,可能谁都没办法不顶着第二张面具。
在地里割麦子的农人,内心不可能是一点不埋怨的。暑气沉沉,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农人弯着的腰和被风吹弯了腰的麦苗似的,有时候风太大,他们的背上的节节骨脊凸了起来,像张弯着的大弓,丑陋骇人。
每一年到了这个季节,他们都是在期待和害怕中度过的一年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吗?是,一年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在他们的脸上,不会因为景色好看而挂上什么表情。因为他们时时是面对着一场无声的战役。
再美丽的景色都是于游客而言,或者于我这样的不愁吃喝、不问生计的小屁孩儿而言。对于他们来说,这金黄色的麦地是个举着隐形长鞭的恶狠狠的主人,但是又矛盾地很,它又是生他们养育他们的人,是抖一抖身子,大伙都得供奉起来的神!只要他们稍不留意,割到的手指就会鲜血直流,但是麦地是没有感情的,在它眼里,非黑即白,无可争议。
你耕耘了几分土地,费了多少气力,就收获多少粮食,喂饱多少张嘴。
是的,麦地是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或者说,不是一双,而是无数双。它扫视着每一个劳作的人。爷爷看到了弓着腰几乎是埋在了麦子堆里的老刘爷爷。“嘿呦一-嘿呦一一, ” 我没留意,原来旁边还有几个人,一起打着节奏,卖力地干活,“你家的玉米可以啊,窜那么高,你施了啥给人长个子的东西吧,那家伙,了不得”。老刘爷爷边拍我爷爷的肩膀边接过一块儿西瓜一口儿吞了下去。
“你也是,你也是,今年收成不错,太阳不错,就是来点雨就好了,来点雨吧。”爷爷好像是被夸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赶紧岔开话头,吞了吞口水。
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快乐和悲伤都是很脆弱的,如果你要是期待得太多,当结果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你就会感觉眼前又不是一家人,别家的收成再好,也喂不饱自己家人的肚子。
老刘爷爷在和我爷爷聊天的空隙,对着我扮了个鬼脸,他那布满皱纹晒得脱皮的睑立马就皱成了一团,滑稽又可爱。我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仰着头问,老刘爷爷割麦子累不累,他掌心吐口唾沫,抓紧镰刀,腰一佝,腿一叉,左手揽一片麦子,右手“嚓嚓嚓”连割带砍,说道:“看见了吗?就像这样,你能行吗?你还小肯定不会,这可是也需要点本事呢。”
“早上公鸡嘎嘎叫,我们就摸黑下地干活啦。每天每天,谁先干完谁休息,干不干完的想都别想。别说是来场大雨了,就是刮一阵大风,吹吹这后背,诶呦,都开心死哩....”
“起风了,起风了,快看啊,爷爷,快看啊老刘爷爷,那边树腰子都被吹弯了!”我大声嚷嚷着打断了老刘爷爷的话。在麦地的西头儿,有几棵古树,每次起风的时候,我只要看一眼树,就能提前半分钟预见会不会有大风,别人还都以为我会预言呢!
“呼呼——嚎嚎一 一”风的声音好像是灌进了我的耳朵,越来越大了,我感觉我的草帽已经快被掀翻了。“抬头啊!别低头!你抬头看看麦地!”爷爷在我耳边低吼。什么呀?这么大风还让我抬头?
我抬了抬眼皮,却是实实在在的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风好像是天然为麦地梳理打扮的化妆师,圈圈荡漾的波浪翻滚了起来,一层一层,像是百褶裙上的挨挤的褶皱。层层麦浪,在大风的抚摸下,奔突向前一一这时候,天和地那颜色分明的界限好像消失了,金黄色的太阳,洒下金黄色的余晖,金黄色的云朵,映衬着天边的太阳。
金黄色的麦浪,抚动麦地上所有人的心。古代只有帝王能穿黄色,因为它代表着尊贵、权威,亲眼所见,觉得着实如此,我满眼都是这晃人眼的金色,恍惚间,看到了珍珠宝藏、黄金钻....而在庄稼人的眼里,这也就是他们的黄金,他们的粮食他们的命啊!
隐隐约约,我又听到了他们叫喊的声音,像出生孩提的呜咽,又像是大喜事过后的爽朗大笑。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又在劳动了。弯着腰,但这一次,他们是笑着的。大自然的风是种馈赠,满足了他们内心小小的渴望,抚平着他们焦灼的紧张,丰盈了他们的喜悦,理解着他们的脆弱和那份恐惧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