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
(上)
站在历史的任何一点看,我们这代人的经历都是奇迹。从我记忆的初始,印象里的原始农耕社会,到如今高科技的智能时代,短短的四十年间,日新月异,天翻地覆,时代的潮流一浪高过一浪,在中国大地上,刚刚还在流行的服饰和装扮,转眼被淘汰,新的事物如春暖花开,百花争艳,谁能说此刻拥有的最时尚的手机、电脑、汽车和生活方式,不在明天一觉醒来,成了昨日黄花呢?
我们经历的是瞬息万变的时代,是伟大的变革时代,对未来涌起更加美好期待的同时,不时无限感慨地回想我们的起点。
我最早的记忆,大约是四岁的时候。那天,我一觉醒来,房间里寂静无声,光线幽暗,母亲不在身边,我有些惶恐,有些想哭,但没有哭出来,爬下床,走到堂厅,大门关闭。我拉了拉门,锁了,门开了可伸出胳膊宽的缝,我想挤出去,无奈,门太窄。我喊:“妈妈!妈妈!”屋外静悄悄的,明媚的阳光照在门前土场上。我哭了。哭声越发让我恐惧。既然哭徒劳无益,只得想办法。我趴下身,试探着从门和门槛石中间的缝隙爬出去,慢慢的爬了出来。大约此前母亲经常带我干活,我凭着模糊的判断,顺着村中的小路往村外走。村庄里阒无人影,池塘边鹅黄色的柳枝在灿烂的阳光里摇曳。我觉得非常新奇。
走到村口,树林外展现出辽阔的田野,叔伯婶娘们在水田里热火朝天里劳作,离我最近的一块潮湿的田里,一个男人扶犁耕作,前面是四五个妇女背着犁绳,像纤夫一样拉着前进。远处,三三两两的农民在广阔的田野上忙碌着。
这是我记忆中最初的农村社会的印象,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五六岁时,我第一次走出小村落,跟父亲去邻村,观摩新引进的电动打稻机。不久,我们村里的晒谷场上,出现了巨大的机器——电动打稻机。从电线杆上拖下一根长长的黑色线缆,接在打稻机上。启动时“轰隆隆的”,机肚里的滚子飞快旋转,我无端想到吃人的野兽,生出恐惧,不敢靠前。打稻机脱开粒飞快,两三个壮实的劳力,不间断轮换喂稻禾,它不知疲倦,一直保持着高亢的“轰隆隆”的刺耳声。人们摆脱了泥田的忙碌,不再在烈日下,在原始的脱粒桶边使劲摔打稻禾。
傍晚时分,大人们忙碌一天,从晒谷场散去,我和礼全跑到晒稻场玩耍,他看到电缆好奇,抓住黑乎乎的电线,使劲拉扯,突然,他发出惊叫,手松开,但线缆粘在他胳膊上,他痉挛发抖,我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危机时刻,春英妈妈拿着耘耙,一把拍下去,线缆从礼全手臂上脱落。他手臂上灼伤了一大块肌肉,后来,留下了一块永久的伤疤。
一日,父亲回家兴冲冲地说起一个叫“电视机”的东西,全家人都十分好奇,母亲问是什么样子的东西,父亲说大小像香脂盒(镜匣),里面有人晃动,像真人一样,而且里面人有好多。我发挥想象,怎么想也想不到它是啥样的,心里盼望着立刻看到它。
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们谈起《霍元甲》,渐渐多起来,他们讲得神采飞扬,说着说着,两个人比活起“迷踪拳”。看着他们如此入迷,我越发想看看“电视机”到底是什么稀奇的玩意。
黄昏十分,几个小伙子邀我去隔壁村看《霍元甲》,我激动万分。我们来到一户红砖瓦房人家,他家门前的晒稻场上,已经有二三十人搬着小板凳,挨次坐着,正翘首期盼,我也巴望主人把神奇的宝贝搬出来,一睹为快。我焦急地不时仰望天空。终于,暮云四合,村庄黑魆魆,天幕上繁星璀璨。女主人从屋里抱出一个盒子样的东西,放在八仙桌上,拉出银光闪闪的天线,两根张开,像小女孩的羊角辫。
终于打开了,盒子亮闪闪的。我站在人群外,看不清,只觉有东西在里面晃动。一会儿,激动人心的音乐响起,“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高山秀丽……”人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盯着盒子。我尽量往里挤,伸长脖子,看到了!看到了!霍元甲英俊潇洒,眼里露出忧虑神情,身边站着赵倩男……他们站在高山上的草丛中……如身临其境,太神奇了!
《霍元甲》风靡起来,茶前饭后,男女老少,都谈论起霍元甲、陈真、迷踪拳、赵家枪、霍家刀……清晨,晒稻场上,村里几个少年踢腿出拳,真有点练武的架势。我受他们影响,乘着放学时,到河边背了两袋沙子,装进化肥袋里,吊在树杈上,握紧拳头,一拳打过去,痛的我哇哇叫,沙袋像石头一样,根本没有电视里看到那么有弹性,后来吃不了苦,学起倒立,这个简单,我坚持好多年。
大人们忙着手里的农活,几乎不管我们,我们除了漫山遍野地乱跑,没有什么好的娱乐。一日,放学回家,在田野上,我看见两个男人在电线杆下捣之什么,我好奇跑去看,傻乎乎地问他们干嘛。他们喜不自禁地说:“按装广播!”
东方微白,村庄沉睡在缭绕的晨雾中,广播里响起了优美的音乐。晚饭后,我走到村边的池塘边,坐在塘埂上,看着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泛着夕阳的余晖,空中飘来单田芳的评书,直到暮色苍茫,家家户户点灯,我还在塘埂上逡巡。
不知道因何事,我步行了四五里路,去粉铺村大队部打电话,给远在沈阳的哥哥。我走进粉铺村供销社,说要打个长途电话。店里的老板,指我到电话前。电话挂在墙壁上,是一种回拨式的电话,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我忐忑不安地按着老板的指点拨电话,等了半天,没有拨通,我很扫兴,失落落地走回家。
此后,我一直想,跟千里之外的人说话到底是啥滋味?
机会来了。
十八岁那年,我陪振华进城读书,住在他爸建筑公司里,公司里有一部电话,当天,我们看着电话,跃跃欲试,可是,不知道往哪里打,知道别人号码,也不敢打,怕出现什么不可预料的状况。
第二天,礼全来了。我们仨,站在红彤彤的电话机前,琢磨着往哪里打。突然,振华说:“我想起来了,我同学操健家按了电话。”操健姐姐操凤是我同学,我们一致同意,打给他。但是,说什么呢?我们犯了难。一时媕娿。后来,我说打通再说,于是,振华拨通号码,话筒里发出“:嘟——嘟——”,叫了两声,“啪”,振华把它挂了。
我来!礼全拨通电话。
喂?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啪”,礼全把电话挂了。
你打!你跟操凤熟悉,有话说。振华笑嘻嘻地说。
好吧。我心里砰砰地跳。
喂?操凤啊!我是操基群,你家什么时候按电话的?……
聊上了。我心潮澎湃。振华和礼全摩拳擦掌。我说几句,把电话让给振华。振华说的时候,礼全伸手几乎要抢了……
那天,我们东拉西扯,挂了又打,大约说了两三个小时。那个有趣的记忆深深地烙进我心里。
(下)
九十年代初,中国的房地产业起步,带动建筑业蓬勃发展。我二十岁,承包一项水电安装工程,大表哥公司买了一辆仪征越野车,三表哥花一万多,买了一辆幸福125摩托车。一时间,工地的包工头,典型装备,摩托车对讲机。很快,对讲机叽里呱啦的声音消失了,出现了大哥大。
我混的不咋地,到1998年初,才买bp机,听说这玩意,刚开始是香港人用在赛马上的。它的出现确实方便了一些,但也增添了麻烦,我有几次,夜间被bp机滴滴声惊醒,慌里慌张地跑下楼,找到公用电话亭,回过去,对方走了,搞得晚上一直琢磨是谁呼的,到底有何事。
最尴尬的一回,成了永远难忘的记忆。
那年,我刚谈恋爱。一日,女朋友心血来潮,心里盘算着来城里给我一个惊喜,没有提前打招呼。那天,刚好工地没事,我跟手下安装工人下乡,到他家玩。中午时分,我的呼机响着不停,乡下哪里找到电话回?晚上,回到城里,才知道女友来看我,让她失望的回去了。或许是为了让我长点记忆性,我放在房间里的照相机和一套西服,被人偷走,我心疼几天。
我的水电材料供货商小马用的是黑色的摩托罗拉手机,当时花5600元买的,虽然像个大砖块,但很时尚,没到两年,市面上出现了轻薄的爱立信手机,而且有红蓝等各种颜色,时常露出嫌弃的申请,不是被他爸压制早就换新的。我在他面前撺掇,他受我蛊惑,买了新手机,于是,我花五百买下了他的“大砖块”。虽然,它世面上已经淘汰,但是拥有一个手机,也还是有面子的事。
我到女友家,一般会把它藏起来,只是到了打电话时才拿出来。但就拿落后的玩意,在乡下还是稀物。小叔家两个孩子,吵着要看看,我从抽屉里掏出来递给他们。这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能跟别人通话,真是怪啊!他们就像我当年看电视机一样感觉新鲜。
在建筑界混的人多附庸风雅,紧跟是时尚潮流,也可以说是爱慕虚荣的一族。没过多久,我把二手的摩托罗拉手机,卖给给一位朋友,花一千三百块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
1998年,我在江边大观商城买了房子,两年后,结婚入住。婚后,我陷入事业低估,为了重新创业,我卖掉房子,搬到大学城,开了一家水暖建材店。我隔三差五地骑着摩托车去光彩大市场进货,有时遇上大雨,淋得如同落汤鸡,冬天寒风刺骨,冻得手生痛。几乎每次回来时,车上货物堆积比人高,房东常开玩笑说,你的车子比三轮车还能装。老杨开辆营运三轮车,停在高速路口,常为我的客户送货。每次,给客户送货,我就想起妻子母舅那辆带货厢的面包车。我心想啥时能买辆那样的车子就好了。
等我关闭水暖店,离开大龙山,只身到黄山临近浙江的山区高速工地打工。我未曾实现愿望,心想大约今生和车子无缘了。
干完池州沿江大道桥梁工程,临近春节,正愁着来年何去何从。一位发小来找我,他说现在许多人做汽配生意挣钱了,他没钱买车。经过我们磋商,我们合伙买了一辆五菱面包车,跑江湖,做起了汽配生意。半年后,我借钱买了五菱荣光面包车,提车开回家,我像对待宝贝似得冲洗。看着崭新锃亮的车子,我对妻子说:“有这样的车子开,我这一生满足了”。妻子笑而不语,仿佛有先见之明似得。随着房地产业突飞猛进的发展的带动,家庭轿车增加,汽配生意日渐兴隆。我从湖北起步,跑遍大江南北,远的南到福州,西到成都,北到铁岭,东至上海,风风雨雨,遭遇过险情,冲下湘北第一关差点翻车;行驶在高速上,突然前方蹦过来一个大货轮胎;水箱爆破,停在蓝田深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汽车也给我和家人带来了乐趣:开车飞驰在湘西南的山区,云隙光落在崇山峻岭之间;眺望车窗外,午后明媚的阳光照在鄂南山间,仿佛进入时光隧道;行至烟台大学附近的海边,妻子惊叹海的辽阔和沙滩的美丽,我们跳下车奔向沙滩……我们开车到达边陲之城——丹东,夜色中,坐在街边,面对面吃铁板烧……车生活带了辛劳,也带来从无有过的乐趣,生活的空间更加宽广,丰富多彩。三年后,我将荣光换成了金龙面包车,增加装载量。
过了几年云一样漂泊的生活,我在县城开了一家宾馆,过起了树一样平静的日子。
如今, 我计划将宾馆转让出去后,将买一部十万附近的越野车。我始终落后于时代,此刻,大街小巷停满着宝马奔驰保时捷捷豹路虎,甚至,在这小县城里,偶尔也能看见玛莎拉蒂、悍马、还有劳斯莱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论是沿海都市,还是内陆乡村,在改革开放几十年间,变化之快,如同从神农时代穿越而来,即将奔入科幻时代。科技进步,社会发展,令人欢欣鼓舞,也让人眩晕,偶尔我也希望进步的脚步慢一点,毕竟我们短短的四十年间要学会人类用聪明才智创造了七千年的文明,每一个人生存下来都不同凡响!值得骄傲!
科技每次飞跃,都会带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回想一次次不同的人生,我仿佛经历了几生几世。我所细述的这些都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生经历,很个同学,起点如我相似,如今创办亿万上市企业,经常出国旅游;有个发小读完博士后,去美国工作,他们的变化更大,用“沧海桑田”形容都逊色了。我此刻想,如果有朝一日带着妻儿周游欧美,此生足矣,或许这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或许我言之过早,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