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64)
同时范文程脑中闪过另一个念头:骑射功夫怎会荒废?这门课时已经足够多了呀,阿哥们最缺的正是对汉人文化的了解,这将很不利于日后与汉人百姓的相融共处。
正觉得事情有异,接下来三个大男人谈论的更是异样。话题从阿哥们的学业慢慢转到皇帝和兄弟们当年在老父皇努尔哈赤的监督下是如何“刻苦学习”的,当年皇帝可是读书最勤最优的一个,第二个是多尔衮。
至此,范文程忽然想到了什么。
敢情皇帝是要探查济尔哈朗和多尔衮的关系,这对堂兄弟平时相处不即不离,颇多神秘,反而更见两人刻意避嫌之处,实则两人关系不一般。
天呐,难道皇上已经将皇位属意于大阿哥豪格,所以想知道自己兄弟们是否会暗中支持多尔衮,阻碍豪格继位?
不对。范文程想,一定是自己喝多了一点,把什么地方想岔了,皇太极绝不可能亲手破坏八旗推举制,这个推举制之所以得人心,就是因为继位者原则上都是功高望重者,而阿哥们除了豪格勉强够格之外,没有一个达到这个要求。问题就在这里,豪格的竞争力,比起叔父多尔衮还是稍逊一筹。
皇太极怎么可能不明此理?那么,今天召见济尔哈朗,当然醉翁之意在多尔衮,皇帝想知道的,不可能是多尔衮到底实力强到何种程度(这些说白了谁都知道),而是多尔衮本人到底是不是想自登大宝!
可是,多尔衮也是努尔哈赤的亲儿子,论血统论功业完全有资格竞争皇位,皇太极怎会不明白?而且就一个郑亲王,能从他身上查探到多少真相?他不可能傻到什么话都跟皇帝讲吧。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其实也是天下被欺瞒第一人。
所以今儿皇太极召见,多半是病得久了,想和臣下随便聊聊解解闷而已?那又为何只召见我和济尔哈朗两人呢?
各种缘由细细琢磨过,范文程不情愿地认定,皇帝病糊涂了,清醒状态下的皇帝,绝不会让继位问题烦扰自己那么久。
他对皇太极晕倒在他家的情形记忆犹新,那一天君臣谈了很多,皇太极给了他一个明确的讯息,那就是他驾崩后,八旗推举制照常发挥作用,就算事情出了岔子,那也不是他在九泉之下该烦恼的事了!
不管谁继位,都是努尔哈赤的子孙,不是吗?
想至此,范文程更加断定皇帝今天是病糊涂了,准确地说,是他范文程想多了,皇帝压根没有从济尔哈朗身上打探多尔衮底细的意思。
他又不自禁打起寒颤来。他的确是想多了,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个女人,不知会不会分点真心出来,关心一下皇帝丈夫的病情。
皇太极果然病到这个地步了!
几样小菜似乎凉了,随侍宦官命人撤下,换了新鲜的上桌。
两个臣子的杯筷不约而同放下,有些菜品几乎没动过,也许是三人只顾得说话,也许是吃不下。范文程见济尔哈朗也是一脸困惑,心想他必也是被皇帝今天的状态给搞晕了,皇帝今天尽聊些阿哥们的琐碎事,那不是应该找内务府的人更合适么?范文程转念一想,这出了名的“好人”,出了名的跟多尔衮“哥俩好”,装样的本事谁也摸不准,难保他不是在借机从我身上辗转猜测到皇上的心思。
在继位问题上,爱新觉罗·济尔哈朗不会是一言定乾坤的人,却一定也是大家不得不多加猜测的路中石,必须搬开,但,也可以绕过。
胡思乱想一过,更令两个臣子吃一惊的事情发生了。
皇太极下令把睿亲王多尔衮也叫来。
范文程和济尔哈朗都是神色微变,济尔哈朗暗暗的浑身不自在起来。
这病得还真不轻啊,召见多尔衮是要讨论进攻明朝的事吗?
不一会,多尔衮来了,行个君臣大礼就坐,小酌了一口。难道他是刚从永福宫出来,所以才来得这么神速?
等三个臣子又酒过一巡,皇帝发话了,一听就知道充满倦意:“朕昨晚听庄妃说道,明朝邸报虽说谎话连篇不可信,可也多少透露了点真实,她从这半年来的邸报推断,李自成若攻入北京城,一定会迫使明朝皇帝去位,宪斗,这和你之前的推断很接近了啊!十四弟,你怎么看?”
大概除了皇帝一人,在场所有人都一瞬间呆若木鸡。桌上刚才尚冒着热气的菜品、甜点和奶茶忽然也变得毫无生气。
哇!要出什么事了吗?庄妃娘娘不时向皇帝发表高见,这是公开的秘密,谁也不觉得奇怪,自打她降服洪承畴之后,人人都知道她是个不简单的妃子。
可是今天皇帝是第一次将她的见解拿到大臣面前来讨论,他很重视她的观点,还是佩服她足不出深宫,居然能够仅凭邸报就得出和范大才子差不多的结论?因为这是男人们早就讨论过的问题,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而且居然还召来多尔衮……难道是……已经知道了叔嫂间的秘密,这回是借机来证实?
范文程努力做到气定神闲,偷眼瞧了瞧多尔衮。
行啊,这小子同样气定神闲,就像是听到小侄子当面对他撒谎也装作若无其事一样。
“回禀皇上,庄妃娘娘虽一介女流,然见解不无可商之处,不知庄妃娘娘还有何高见?”
“女流?十四弟,你不会是小看了你嫂子了吧?女真人都在传颂她是降服洪承畴的女英雄呢!她能够看到邸报,也是朕特意恩准的。”
这谁都知道,可问题不是这个,而是今天旧话重提,总不可能是要改拟原定的攻明计划,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三个臣子同时在焦虑而不得而知的问题,天子面前,这一刻再也无一人敢造次。
“回禀皇上,是臣弟失言了……”
还没说完,皇太极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朕不会为此等小事动气,朕问的是你怎么看?”
大伙更不敢说话了。这不是早就定好了计划的事情吗?还说什么呀?
“朕的意思是,咱们女真人没有汉人那么多酸腐的念头,不会特别去禁止后妃干预朝政,咱们连让庄妃去劝降洪承畴的事儿都能做,替朕出出主意,为朕分忧,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是朕已经听到了一些流言,好像是从汉官那儿传出来的,说后妃干政,乃国之大忌,甚至还搬出了武则天的例子,朕想了想,认为汉官所言,不无道理……”
哦,这回大伙总算明白了,敢情皇帝要说的是这个。这倒不是什么难解之事,历朝历代,严禁后妃干预朝政,早就天下人共识。
不过,为什么偏偏就问到了多尔衮呢?
范文程再一次提醒自己,喝多了,脑子不灵光了,凑巧而已,多尔衮是皇帝最看重的兄弟,征询他意见也没什么奇怪的。
一旁的济尔哈朗不动声色。范文程横了他一眼,老狐狸。
“回禀皇上,臣弟以为,庄妃娘娘此举并不算干政,娘娘不会主动建言,她是在皇上向她询问之下才会有所回应。”
“你怎么知道庄妃不会主动?她跟你说过?”
就这一刹那,所有人又一次吓呆了。皇帝这一问,是想要某人的命吧?
所谓奇迹,就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不过今天确实发生了。
多尔衮照样神色不变,语气中完全听不出一丝波澜:“庄妃娘娘素来恭简肃谨绝无逾矩之理,尽人皆知,并非臣弟一人所以为,皇上既能让娘娘建言,当是完全信赖娘娘绝不会泄漏宫禁之事,否则怎会恩准娘娘收看邸报?请皇上明查。”想查实我是不是和嫂子发生了点什么?没门!难道你一个皇帝准许妃子看邸报就是可以逃过责难的事儿?
好家伙,一席话说得皇太极哈哈大笑,指着兄弟笑骂道:“朕就知道你小子什么事都能绕过去,直把朕绕晕了才罢休!宪斗,这一招是不是向你学的?”冤枉啊!这是多尔衮无师自通的好不好!
大伙暗自抚平了一下胸口,把狂跳出腔的心装了回去。原来皇帝是病得发慌吓人逗乐呢!
只有范文程真切地直觉到,刚才那一刻,多尔衮被吓着了,那个身体的微颤没有逃过范文程的眼睛。
多尔衮无意间说漏了嘴,让皇帝知道了他和嫂子间居然还会谈及朝政这种敏感之事,他是朝中重臣,掌握很多国家机密,后妃与朝臣勾连乃大忌,武则天之后,这例为皇家所深为忌惮,一经发现,必是削爵抄没之罪。
所以这是奇迹,因为皇帝看起来没有降罪于他的意思。
所以范文程又不明白了,皇帝到底是不是知道了这一对叔嫂的秘密呀?
虚惊一场,话题转回严肃的国家大家,君臣又交谈了很久,谁也没有再动一下杯筷。皇太极起身离席,臣子们赶忙站起,归坐一边,表情谨肃。直到皇帝困倦得不行,贴身太监不止一次进来提请就寝,三个几乎吓破胆的男人才告退。
没有人看到,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就在他们退出房门掩上的一瞬,皇太极脸色即变,冷肃之极,那是因为,明白事情已经一去不回。
他掩饰得太久了。
终于,第一次,他觉得他真的该歇一歇了。
纵有不甘,纵有心结,他做的也足够了。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照在坟墓上,也会照在婴儿床上,照在女真人世代相传的美丽家园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