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那些小伙子们,把因为运输力不足、伐倒而不得运出的四、六、八米长的木头归成楞垛堆起来。归楞的活儿气派得很:八个人一副杠,前头四个,后头四个,用卡钩、肩杠和把门顺担儿,将几百斤沉的木头抬起来,再沿着陡斜的坡儿,踩着结满玻璃一样冰皮儿的木头皮,送上楞垛的最高处;还得按照看垛人的指挥,转向调卯儿,把木头顺顺帖帖地放在指定的地方。
这活儿,最当紧的是协调一致,听着领号儿的喊号子,力气合路,二三百斤重担压在肩上,得闷足劲,挺直腰,不可有半点水汤劲儿。要是内中的一个人出了差池,那也会杠子飞木头滚,酿出大祸来。抬木头的,两脚跟着领号儿喊的号子动,脚掌平落地,一步一个坑,两条腿上的肌肉,变成了锥子扎不进的疙瘩。
干这种活儿,用不了几个月,肩膀子上便结出了刀割不疼的死肉蛋,连肉皮都厚得跟脚后跟一般,可以用锤子敲打,也不带淤血的。这是一种要劲头、要耐性、要顽强的工作,很难想象一个不肯付辛苦的人,会被大劳金吸引到这种工作上来。
大凡干这活儿,头一个月是遭透了皮肉罪的,第二个月是睡够了一辈子的觉——由于疲倦,随便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风里雪里,只要腿一伸,便会打呼噜。到了第三个月,那才像是出神入化地缓过乏儿来:肩长茧子腿起腱子,一天不抬木头,反觉得身上不自在。鲍冲他们这伙子,真是好不易一个关口一个关口地熬过来的。
鲍冲领的一副杠八个人,一声“哈腰挂”挑高腔地喊,前后两拨人就把卡钩卡在一块两人环搂粗细的八米长的曲柳原木两头了,每个人都手掌托着纺锤形的杠子头,闷住一口丹田气,运着劲。跟着喊了一声“杠上肩啦”,唰地一下子,八个人全岔开粗腿,一手扶着肩上的杠子尖儿,一手搭在半弓着腿的膝盖上——有的搭在左腿上,有的搭在右腿上,这看抬的是大肩杠还是小肩杠(右肩叫大肩,左肩叫小肩)而定,八个人中,必是四个大肩四个小肩,是按照各人习惯分组配搭的。
他们要抬起的这块木头,看锯口,白里透黄的年轮纹络密密匝匝,数上去,不上一百环,也会过八十。年轮纹络在树朝阳的一面宽疏,背阴的一面紧密,有经验的山里人一看便知这树长了多少年,还能辨出长在什么样的土质里,断出以往若干年那长树地方的风雨气象;量量木头长短粗细,立刻说得出这块木头的份量。鲍冲他们眼下卡上卡钩的这块木头,就是用最壮的牛拖,也得两头四岁口的好犍牛。不过,大伙儿都忙着自个儿手里的活计,没大在意小伙子们在这么重的木头上下楂子;鲍廷发在火堆儿边上喝水,倒是看见了,他没作声,倒要看看大儿子怎么领得起这副杠。
鲍冲呢,也是心上窝着一口气,大早上山就赌狠劲猛干活儿。加上他这副杠里有他弟弟鲍闯,这是个越赌狠劲越有兴头的主儿。赶上原杠上的一个人头天伤了风发了烧,鲍廷发派工时没让那个小伙子上山,何二顺自报奋勇来顶了卯,这副杠于是又添了个拚命三郎,这可是敲锣的遇上了打鼓的,练枪的配上了使棒的,一起哄,一摽劲儿,连上身的对襟袄都脱了。
鲍冲接着喊号:“撑腰起来嘛——”
“咳哟!”杠上的全都随了一声,八个人挺起腰杆来,只听杠子在隐约作响,那沉重的大原木离开了地皮儿。
鲍廷发不由惊呆了,碗里的水泼光了也竟然不知,暗暗喝彩:“真他妈够说,小子们!”
恰在这一刹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沉重的大原木落到了地上,砸进踩实冻结的冰雪混合的坚硬的地面里,只剩下三分之二的圆柱形留在地表。与此同时,那八个抬杠人全张到离木头五六步远的地方,摔倒了。
鲍廷发身子一震,心口儿一紧,惊恐得迈不了步儿。
但只见,这副杠前后两条拴卡钩的棕麻绳飞上了天;这种棕麻绳,是几百股青麻经和江南的棕榈麻绞着几十股细索纺成的,并且用猪血浸过,桐油泡过。这孩儿腿般粗的棕麻绳,一根至少能担千斤份量。即便这绳子断了是出于一时的寸劲儿,但也足可估量这块木头的轻重了。
旁边干别的活儿的,全都像被定身法定在那儿似的,张大了嘴却吐不出声儿来;喧喧嚷嚷的一个山场,登时安静得好比空荡的峡谷,喘口气儿都能引出回音来。
鲍冲一个鲤鱼打挺儿,从雪地上跳起来,眼珠子滚圆,刷地裂开袄襟,贴身的单褂儿紧箍在一起一伏的胸口上。他豁着嗓门儿喊道:“不叫熊的,再来!”
呼的一声,杠上的八个小伙子虎跳起来,捡起家什,奔向那沉重的木头。
鲍冲抄起卡钩来又喊道:“赶紧换绳子!”
“慢!”突然有人高声说。
人们省神儿一看,是孙洪德。他是到山场上来找鲍廷发要空爬犁拉铺盖回局的。五更里鲍廷发给他安排爬犁,他还没拿定回局的谱儿,所以,那安排好了送他的爬犁只好先到山场来装木头了。孙洪德后首一想,在寒葱沟呆着没味儿,自个儿原也不想来,何苦跟鲍廷发怄气,在沟里头遭罪呢?与人为善,长远方便,兰局长面前,也好就高儿下驴。必要时节,愿在兰局长面前说鲍廷发好话、孬话,都由他的便。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