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4

《遗忘记忆的北平》连载

(韩魏)

他刚醒来,发现自己双手、脖子上套了绳索。吊在半空。身体酸痛。

然后呢,其余人见他醒来,轮番用这两套绳索折磨他,每当快要窒息时候,手上绳索把他吊起。

他们就大声喝问他偷了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但他自己也不记得。这些人以为他装傻充愣。

突然,窗外有人发飞刀,将几个打手射死了。

其中有一个人在地上抽搐,快断气之前。

他就问,我是谁?

那人说,你是婊子养的,

这个人不依不饶:“你说什么?”

那个快断气的人说,你,你爸拉黄包车,你妈……

然后就断气了,

然后,他就昏昏沉沉到了户外,天气开始转凉,闻到一阵桂花香。

他突然想起“8月里来桂花香”的歌谣。然后似乎,觉得这和他有什么关联,但又想不起来,头疼的厉害。

他凭着身体感觉,穿越北京城的胡同,到了一个房间,然后身上正好有一个钥匙,开门进去,坐了一小会儿。

有一对半西装半满服打扮的男女,进来,

面无表情,自称是他养父母,养大他,只为了执行任务。

他问自己身份,这对男女不愿意多回答,命令他跟着走。

他瞥见他们腰间还有东西鼓起来,以为可能是枪。

他想也许他们知道他身世,先随他们同去,半无奈半愤怒跟他们走。

之后的情节在另外想吧。

接下来故事可以把情报组织、地下帮派、黑市等江湖世界串起来。

薄暮,他们三人经过月坛,进了贵人关胡同,拐入一间茶馆。

茶馆伙计高声唱诺:三位客官,里面请。

这对男女对小伙子讲:“八桂,你在大堂坐一下,我们上楼谈些事情。店家,上些酒菜,老样子。”

伙计朗声道:“好嘞!”,麻利地用毛巾擦了桌椅,躬身请八桂坐下。

八桂愣了一下,心里嘀咕“八桂?是我?”

临近的桌上,有一群客人在那里闲谈。一个瓜皮帽的中年人,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讲

“上个月的七月半,亲王府走了水,你们知道吗?”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讲:“那晚,很多人叫喊,城西边应该都知道吧,这个地方自古就邪性。古二爷,你见闻广,说说细节。”

其他闲汉们也撺掇着。

古二爷说:“先前就有说书的,编过故事,以讹传讹,大家只听听,乐一乐,打发光景。偏偏七月半这个日子,失火了,也是奇怪。”

老者说:“据说王府要卖了,会不会是王爷后人心中愤懑,于是放了火?”

古二爷道:“更奇怪的是,单是主楼失了火,然后突然天降暴雨,也没有真正烧多少,火就熄灭了。”

一闲汉问:“这案子后来有什么说法?”

古二爷说:“据说抓了几个附近的破落户,送到衙门拷打,也审不出什么。王府后人偏说,家里失了几样古董,找官府纠缠。据说一个少年,他到黑市询问有没有当年王妃遗物,引人疑心,被江湖人物也是一通好打,至今下落不明。那个少年,好像就是以往那个,爱在茶馆打听民间传说的那个,燕京大学学生。”

老者道:“我知道,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说自己整理掌故。真是不明白,不读圣贤书,不去翻故纸堆,偏来咱们消闲去处打听什么学问。他居然去鬼市?哎,怎么迷了心窍?学生不上学堂,这是什么世道?什么狗屁国民政府!”

老者姓马,前清遗老之后,其实家里早被清廷革去官职,早就家道中落,但就是看不惯眼下世情,总爱抨击政府。又是骂骂咧咧一通。

掌柜立马跑过来,躬身作揖:“哎哟,马先生,少说几句,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马先生瞪了眼,正要发作。

突然楼上传来枪响。

枪声响了一阵。

楼上楼下的客人们一阵惊叫,有的从楼上客房、有的从楼下大厅,抱头鼠窜而出。

伙计、掌柜跑去门口,想拦住他们:“诸位客官,帐还没有结呢。”

客官们众声纷扰:“改日吧!逃命要紧!”

伙计无奈让开,掌柜也叹气、剁脚。

突然那个高个男人,大跨步下楼,扯着八桂的衣袖往外疾走,顺手朝天放了一枪。

门口的掌柜、伙计也吓得钻到桌子底下,不敢抬眼望。

月轮已经高升,四周一阵犬吠,幽暗的胡同里。

这里几乎不见人来人往了,八桂按住膝盖,弯了腰喘着气。

高个男子还是警惕地往胡同两端张望了一下,稍微放了心。

八桂问这位“养父”:“养母呢?”

这个养父皱了鼻子:“哼,她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八桂心中一凛:“难道是你开枪把她……”

高个男人说:“她对组织不忠,我只是奉命锄奸。”

高个子道:“帮有帮规,你尚未入会,只是外围成员。我不便多透露。这个女人违反帮-规,染了烟-瘾,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入不敷出,被敌人盯上,以烟为饵,诱骗了很多qíng报。还是老爷子料事如神,以你为饵,让我对她散布消息,说你身怀秘籍。结果你就被他们绑架了,看来消息果然是她走漏了。幸亏其他弟兄跟得紧,救出了你。哎,你受苦了。弟兄们见你口不吐实,佩服你硬气,认为你通过了考验,准备推荐你入会。”

高个子掏出手绢给八桂擦了擦汗水、伤口。

八桂心中尴尬: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他们刑讯我,我也说不出来啊。

八桂道:“可是我是谁?你是谁?”

高个子道:“八桂,你忘了?当年是我从孤儿院把你领养出来?你娘……哎,死得早。你爹身体不好,拉车染病,也死了。然后车行老板草草葬了你爹,把你送去慈仁堂。”

八桂:“那你是……?”

高个子道:“我是'理'字辈儿……”

突然,附近巷弄似乎传来脚步声,高个子压低声音:“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高个子带八桂进入了一处庵堂,庵堂门口朝南,檐下悬了两个灯笼。

两个青年在门口把守,见高个子来了,两个青年抱拳施礼“高堂主”。

高个子回礼:“免礼。”带八桂跨过门槛,进了大厅。

桌案贴向北面,供奉了佛像和罗-祖净清法-师的塑身、牌位;燃着烛火,一阵馨香。

大厅还有两位青年侍奉,高堂主带了八桂,向这些神灵、祖宗敬香。

礼毕,高堂主告诫侍奉者:“今晚几位弟兄轮流值班,辛苦了。”

两位道:“不辛苦。”

高堂主说:“八桂今天表现很好,你们收拾客房一间,给他一些干粮垫垫,吃完,打了热水洗洗,抹了金创药休息。”

两位退下,安排客房。

高堂主压低声音,贴着八桂耳根说:“明天上午要去燕京大学潜-伏,监-视一个学生组织活动,你吃饭、洗漱完毕,早些休息。我明天直接去叫你。”

话说天还没亮,高堂-主叫醒八桂,匆忙洗漱,简单早饭,背了褡裢,里面叮当作响。

两人出门时,公鸡才打鸣。

两人快步去燕大途中,高堂主向八桂介绍情况。

高:今天是lǐbài天。

八桂:lǐbài天怎么了?

高:jiào会学校,学生有自己zǔ织的tuán契活动。

八桂:tuán契?

高:就是xìn教的人小范围自发活动。

八桂:哦,类似咱们中国人初一、十五在家里敬家shén?

高:差不多吧。但是有qíng报说,某个tuán-契zǔ织在搞mìmì活动。

八桂:啊?!几个学生能够搞什么?

高:上级有令,严加jiān视。

八桂:好吧。

两人到了一间院子外,从后院外翻qiáng进来,又使挠钩和钉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楼顶。

他们趴在房顶张望,陆陆续续有学生进院子,有些学生还在附近左顾右盼一下,才进大门,顺楼梯上二楼尽头lǐbài室。

一个皱着眉头、眼中却喷着怒火的青年走到室内前台,搁架上圣书摊开了,他大声朗诵经文:

“耶和华的手降在我身上。耶和华藉他的灵带我出去,将我放在平原中。这平原遍满骸骨。他使我从骸骨的四围经过,谁知在平原的骸骨甚多,而且极其枯干。他对我说,人子啊,这些骸骨能复活吗。我说,主耶和华阿,你是知道的。……主耶和华对这些骸骨如此说,我必使气息进入你们里面,你们就要活了。我必给你们加上肌腱,使你们长肉,又将皮遮蔽你们,使气息进入你们里面,你们就要活了。你们便知道我是耶和华。于是我遵命说预言,气息就进入骸骨,骸骨便活了,并且站起来,成为极大的军队。”

念完这段经文,这位青年开始布道:

“同学们啊,德国先贤费希特也为德意志的民众朗诵这段经文。当日是也,拿破仑的军队占领了普鲁士;欧洲上流社会,也以讲法语为荣。费希特是爱自己的国家,但是国家分裂,离心离德,文气衰微,他痛心疾首,希望衰朽的国土能够重生。费希特讲:'精神世界的那种能赋予生命的气息还没有停止吹动 ,它也将会吹动我们民族躯体中那些已经死亡的骨骼 ,把它们相互连接起来 ,使它们光辉地屹立于面貌崭新 、容光焕发的生命之中 。'”

“如今我们的中华民族也面临这样的困境,满清末年以来,从梁任公到新文化运动,一代代前辈都鼓舞着我们的青年奋发图强,与时俱进。可是,列强凌虐,平民生灵涂炭;军阀割据,高官巧取豪夺。我们身在燕京大学,因为司徒雷登校长的庇护,有一两处讲话的地方。但是离开象牙塔,我们何去何从?鲁迅先生讲,中国挪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如今内忧外患,更是书桌也摆放不下。日本人刚被赶走,国民政府就要打内战,我们青年学生,为了和平大业,反内战、反饥饿,有错吗?”

“没有!!”

小小礼拜堂发出震天响声。

八桂听到这演讲,不住点头。

高堂主听了,却皱眉撇嘴:“不好好上学,喊这些口号,添乱!”

眼看学生们群情激昂,高堂主突然破瓦而下,八桂慌慌张张,只好跟着跳下来,腿几乎震麻。

呲啦啦一阵响,学生们先是惊呆了,后来一两位女生尖声大叫,学生们几乎都散了。

只有那个演讲者还站在那里,他努力绷住脸,强装镇定,但是身体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脸色发白,说话声音也哆嗦起来:“你们,你们……”

高堂主厉声道:“身为学生,不体恤领袖,以团 契为名,妖言惑众,你是不是地下 党的奸细,煽 动学生离心离德?”

学生道:“胡说。我满腔热血,拳拳爱国爱民之心。国家就是被你们这样的鹰 犬爪 牙耽误的!!”

高堂主听到这些,伸出单臂,扼住学生咽喉,抵在窗台,学生半截身子在外,拼命用手指抓抠高堂主手背,但是如同抓在砖石之上,高堂主不为所动。学生脸色由红转白,眼珠几乎瞪出来。

八桂不忍,忙去扯住高堂主衣袖。高堂主只是顺手一推,八桂飞身仰天要倒地。

八桂倒地一霎那,八卦身体惯性想起一系列动作,弓起膝盖,跨骨高抬,下颚抵胸,后肩着地,防止后脑勺着地。这样平稳着地后,他又凭着身体记忆,一个用尽全力的鲤鱼打挺,整个楼都震动起来。

突然一股沉沉的破风声。

原来八桂的挠钩还在屋顶瓦上,这么一震,八桂呆呆的目送挠钩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高堂主后脑勺。

“冬”的一声闷响,钩尖正好刺透颅骨,血液先是慢慢溢出,突然就是失控地喷溅。

高堂主眼睛凝住,散了神采,正面也有血流出来。身子无力落下,“啪”地平躺在地板上。

学生看了这种血腥场景,刚刚强装的面色,终于崩不住了,皱了眉头,忍住翻涌的肠胃,眼泪则止不住淌下来。

八桂遭此变故也吓了一跳,但是一下子清醒过来。

“愣什么?赶紧走。”

“多,多谢大侠相救,本人白崇德,来日,来日报恩。”说完。他跌跌撞撞摸索着楼梯下去。

这一滩血迹正慢慢洇开。

八桂望着这场景,不知道如何是好。

八桂四处搜罗房间,只找了两个麻袋,将堂主的尸体套进去,背负身上,下楼了。

到了院外弄堂,见一辆黄包车正经过附近,他喊了一嗓子。

那车夫脊背微俯,双手把持了车把,冲将过来。这是辆新车,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

到了近前,车夫停了车,放下车把,脸色红扑扑的,望着八桂笑,微笑说:

“客官,连人带您这么重的货,可得收双倍……”

他话没有说完,突然发现八桂身后,落下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淌着。

他使劲眨巴眼睛,发现淌的是血。

他觉得架势不对,抬起车把,要转身逃开。

八桂作势一脚踩住两个车把之间的横木。车夫吃力,只好停住。

“客官,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放我一条生路……”

八桂说:“知道左安门外草桥边的庵堂吧?”

车夫一听,吓得只点头。

八桂说:“就去那里。血污了你的车,会加价赔的。你要是敢走漏风声……”

车夫忙道:“明白,明白,小的只出力气,不惹是非。”

八桂坐上黄包车,放下了雨帘,敞开了衣襟,听着车夫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前方狭窄视野的景色迅速后退,他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往下的路该怎么走。

过了护城河,小池塘,一只水鸭的蹼足抓着荷叶的枝干,迎着风,不松脚,随着荷叶在风中摆荡。它正与风劲正僵持着,车夫的脚步近了,仿佛加了一把力,把它吹得拍翅,“嘎嘎”几声飞走了。

终于到了庵堂,车夫收住脚步,躬身慢慢放下车。

八桂喊来门口的两位青年:

“车夫辛苦,你们不要为难他,多给些打赏。再去井里打一桶水,把他车座清洗了。”

他自己负了麻袋,木然走向后厢房。

一个小厮立即跑去后院,噗嗤、哗啦几声,轱辘吱溜溜地响,门扇开合声后,几阵子哗啦啦泼洒。

他想:等下该怎么开口呀?!

八桂正在后厢房发呆。外面发生过什么,吵吵嚷嚷什么,全不经心。

有人朗声叫道“总堂主到。”

八桂赶紧起身,总堂主进了门,八桂赶紧下跪:八桂无能,让堂主受害。连日来屡遭奇变,记忆全无,连身世也忘记。求总堂主明示。”

总堂主道:入帮犹如出家,不再过问前尘往事,问此做甚?

闯荡江湖,信义二字,就是立身之本。我老漕帮因京杭水运互助而兴,因光绪末年变乱而废。国运衰亡,晋商、镖局唇亡齿寒;革命兴旺,社党、漕帮同舟共济。

我老漕帮与时俱进,规模日益壮大,只要顺应潮流,你我自然是频繁升迁。核心只要记住效忠党-国即可。想当年北伐,大元帅的兵马粮草,也由本帮筹措;北伐功成,大元帅转任委员长。租界秩序,党部不便插手,洋人不屑插手,我帮就游走其间,顾及双方体面;党部每月费用支出,皆有本帮烟土、妓院、赌场、钱庄等产业根据赢利状况不定额捐输。至于银行、商店、公司及工厂等单位则以接受保护方式纳缴定额规费。为扫除各地方帮会不法势力,我帮得以藉由国府及地方党部动员军事及特务力量,针对各类会道门进行弹压及肃清行动。老漕帮须视情况给予必要或充分协助。

戴先生的特务组织,也有本帮积极配合出力。

委员长就是国家的首脑和面子,本帮就是里子和拳脚。

八桂,你说说看,你知道那么多干嘛?想那么多干嘛?

八桂觉得,此人说话如此滔滔不绝,咄咄逼人,再多问自己身世,就显得不顾大局,只好连连称是。

总堂主道:八桂兄弟连日来,先是在敌人那里受刑,外出执行任务受惊吓。你们需将他好生安顿。他于本帮有功,不日将随我同去“出京通州埧”拜见旗主,正式入帮。

几位属下道:遵命。

总堂主道:今夜,各位兄弟就一起去花满楼喝花酒,主要给八桂兄弟压惊。

属下们一阵欢呼。

但八桂皱了皱眉:“恐怕不好吧,高堂主尸骨未寒,我们就去寻欢作乐?”

几个人噤声不语。

总堂主道:这倒也是。

一个油腔滑调的家伙,刚兴起,被八桂搅黄了,心里不快。于是阴阳怪气说道:

“所谓冲喜嘛。八桂兄弟还是童子,安排一个姑娘让他见红,也是好彩头啊。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嘛!”

又是一阵放荡粗犷的大笑。

八桂觉得别扭,低下了头。

总堂主带众人去了附近的车口儿。

几个车夫或蹲或坐,在瞎侃。

年长车夫,鬓发斑白正跟年轻车夫们叹气:“嗐,咱们穷苦拉车人,还是不成家的好。每天晚上回去,没啥事,一年弄出一个孩子,瞧我,第五个了,老婆肚子没有空的。还得把家里老小嚼谷儿奔出来。”

堂口一个小厮过去对他们讲:“我们庵堂弟兄们,今晚要去花满楼喝花酒。”

一个愣头青车夫低声低估:“我们年轻拉车的,老婆也娶不上,他们一人抱几个年轻姑娘。哎……”

老者笑道:“咱们命该如此。认吧。庵堂的弟兄们也是富贵险中求,刀里来,火里去的,你有那胆气吗?还是听我的劝,要是上了火,去白房子刨着,去去火,便宜!只是染了大疮,那也要认命。哈哈哈哈,省得像我这样,拖家带口,内外交困。”

老者的调侃,让大家也开怀。

庵堂的弟兄们分别去挑车夫,其余人纷纷走向健壮的青年车夫;八桂偏偏觉得老者见多识广,想坐他的车,听听他的见闻。两个人居然不自觉互相张望。

于是八桂与老车夫恰恰是最后挑中彼此。

八桂走近老头,老头浑浊的眼睛努力眯缝着打量他:“你是……八桂?”

八桂心中一凛:他难道知我身世……?

老车夫道:“先上来吧。”

八桂就上了车。

老车夫跑在最后,其余人体恤他年迈,也不催促他。

于是老车夫有意落下一段距离,要跟八桂说说话:“八桂,咱们老北平穷苦人,一般正经人家的孩子,是去学手艺做学徒,或拉洋车,或当巡警。漕帮历史虽久,毕竟起于南方,做的许多事,不得见光的,是捞偏门的黑道啊。不想你还渐渐登堂入室了。哎,你爹要是在,会是多么惋惜,街坊邻居们也为你惋惜。”

八桂问:“我记忆全没有了,只听人说我父母早亡,我被送进慈仁堂,后来被漕帮的人引进帮会执行任务。”

老者道:“你父母就是死在哥老会的手里啊!你爹也是拉车维生,有一回开门发现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倒在家门口,于是收留下来。这女人怀的就是你啊。你爹不嫌弃你娘,一个人跑车,将你们养活。你娘原是青楼女子,不想怀了身孕,不忍服药堕胎,肚子越来越大,于是趁着客人醉酒,逃出来。那个妓院也是哥老会控制的产业之一。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你爹虽然将你娘妥善安置,还是走漏风声,于是哥老会过来灭口,放火烧了草棚。大火过后,只见你爹娘尸体,不见你的尸体。街坊们虽然诧异,敢怒不敢言,也不敢报官,草草埋葬了你父母。”

“那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也是猜,关键是你额头附近那块发亮的疤痕。”

不知不觉,黄包车陆续到了花满楼楼下。

老者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经常就在庵堂附近的车口等生意。以后再细说吧。”

八桂听说自己父母死于哥老会之手,不禁黯然神伤。

总堂主安排了一桌宴席,又叫了姑娘们陪酒,还有几个在旁边弹唱助兴。

其余兄弟们都兴高采烈地推杯换盏,八桂只是敷衍,弟兄们见他闷闷地,于是各自取乐。

频繁的灌酒、敬酒,八桂不胜酒力,很快就晕乎乎的,天旋地转,嗡嗡嗡的响声。腹中一阵汹涌,没有忍住,他倒在桌下,吐了一滩。喉头到肠胃一股刺辣、火烧火燎。

弟兄们赶紧把他扶起来,一左一右各一人架着他的一条手臂,他几乎没有力气迈腿,只是脚尖拖着地,感觉自己不断上升、环绕,冬冬的脚步,楼板吱呀呀的呻吟。

左边一人笑着说:“哈哈,喝尽兴了,这样最自在啦。”

右边答应道:“破身见红,好兆头啊。”

两个人推开订好的一个套房,八桂眼前绕开屏风、饭桌、纱帐,最后他倒在床上,被面干净、柔软,他衣服鞋子也没有脱,就胡乱往床内侧滚去。

门外两个兄弟吩咐:一定要把他照顾好啊!

隐隐听到门扇关好,脚步靠近,纱帐再度哗啦打开。

八桂看不清姑娘的脸,只是闻到一阵馨香。

“八桂,你……”

听到这句话,八桂头脑飞速旋转,突然又忍不住,爬到床边,吐了半天,苦胆汁都吐出来。

这次连力气仿佛都吐干了。姑娘服侍着给他洗了面,喂了水,他就彻彻底底地昏睡过去。


八桂昏昏沉沉地睡着,好像全然浮在水中,这几天以来的疲乏、担忧好像只是悬着一根线,悠悠荡着,好像一根钓鱼线垂了铅坠,被他绷着劲,他的头脑像那铅坠,但是没有被水流冲走,也没有沉入水底。

过了很久,他感觉一阵柔软温暖贴近他额头,他身体一惊,好像猛地一提竿,鱼儿没有钓到,铅坠倒是飞出了水面。

他完全惊醒了。

身边那位姑娘正用热毛巾给他擦去额头的汗,八桂惊叫着弹起身子,睁大眼睛,也吓得姑娘身子往后仰。

八桂终于眼前没有发昏,看清楚只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姑娘,穿着薄衫。

喘了几口粗气,八桂终于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八桂哥哥,是我呀,二丫。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他们欺负我,你帮我撑腰。你不记得啦?”

八桂:“不好意思,姑娘,近期我莫名其妙卷入很多事情,以往的记忆全没有了。什么老漕帮,什么父母双亡,养父杀养母,都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哎,想不起来。”

八桂懊丧地捶打着自己脑袋。

姑娘心疼地握住八桂的手臂,“哥哥,别这样,别这样。”

八桂:“那你怎么流落到这里?”

姑娘簌簌无言地落下几行眼泪,哽咽良久才讲:“日本人打进来几年,后来强行解散了孤儿院,然后把我送进慰安所。哎……生不如死。后来日本人走了,又被人强抢卖到这里。呜呜呜。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遇到哥哥。”

八桂听到姑娘身世如此凄凉,也念及自己的凄苦,两个人一起抱头哭起来。

这时候,二丫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八桂说:“对了,哥哥,前段日子,你在燕京大学救了个青年学生。他对你感恩不尽。”

八桂说:“大学生?他?小白?他是你的客……”

二丫羞红了脸:“啊呀,哥哥。人家是正经学生。”

八桂奇怪二丫神情羞窘,愣了一下:“但,他好像是革命党?!”

二丫突然面色一沉:“革命党怎么啦?这叫追求进步。你知道吗?革命党已经在东北站稳了脚跟。现在北平城物价腾飞,官商勾结,豺狼当道,腐败遍地,除了革命党,谁来关心我们这些流血流汗的人?是该让革命党来清理清理啦。”

八桂叹气:“嗐,秀才造反……”,见二丫杏眼圆瞪,他只好把话咽下去。

二丫道:“哥哥,我有事拜托你,这里有一份密信,我苦无机会带给他,这是组织的情报,我在这里外出不便,而且北平城近期宵禁等管束也多,不能走远,各个街道都有人盘查,如今遇到你,你是帮会的人,算是方便了。你帮我带给他吧。”

八桂不太情愿:“我自己都没有弄清楚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掺合其他事情,老漕帮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

“哥哥,你我同为孤儿,理应同病相怜啊,我求你啦!”说着,眼泪又簌簌落下。

“好吧。”八桂只好允诺下来。

交代完这些事情,八桂也困了,打起呵欠。

二丫知趣,就说:“哥哥好生休息吧。”

八桂:“你不休息吗?咱们要不一人睡一头吧。我保证不碰你。”

二丫羞红脸,低下头点了点。

天明时分,弟兄们陆陆续续起来,到了走廊,伸懒腰,互相吆喝。

八桂也只好向二丫告辞,披上外衣,也去了过道。

几个辈分低的弟兄只是对着他,嘿嘿嘿地笑,想说什么,又忍住。


走廊里,总堂主过来,大家都敛笑屏息,总堂主说:“刚刚收到消息,京城周围有革命军的活动,这段时间出京城不便,大家各自安排,务必注意安全。然后,八桂兄弟入会的事情,只能从长计议了。”

大家遵命,各自散了。

天亮了,八桂信步前往燕京大学。按照二丫的提示去找白崇德。

一间密室,白崇德笑道:“救命恩人哪!”

八桂:不必客气,二丫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然后,我得走了。

白崇德道:“站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八桂不悦:你想怎么样?

白崇德道:“你应该配合我们。你想想,你们堂主死在你手里,你帮会的人,若知道真相,会将你怎么样?据说要剥皮又抽筋吧?”

八桂:我原来救了一条毒蛇,捂热过来,还想反咬我一口?!

白崇德:“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革命牺牲人在所难免。历史车轮难免碾碎一些性命。你们命该如此!”

八桂:我们?还有谁?

白崇德:“你啊,还有那个小biǎo子。革命嘛,总是有阵痛,不痛生不出新生命嘛。”

八桂:枉费二丫妹子对你一片痴情,薄命女遇见无情郎。

白崇德:哼,两党交战,必然有流血牺牲……

“咖嚓”几声,八桂已经欺身到白崇德身边,先是打碎他下颚,让他发不出叫喊,然后用脚使劲踩他各个关节,先是清脆断裂声,后来则是肉泥般的钝响。

八桂:没有谁该死。要是必须死人,就死你这样的货色。


接下来几个月,北平将被围困,漕帮的弟兄们想办法分期分批转移出去。八桂既不想跟着委员长的人,要不想留在大陆,于是就去了香港。但是他还是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仅他的爸爸是个拉车的,他的妈妈是个jì女,后来卷入漕帮,中间很长一段人生经历都是一片空白。到了香港,偶尔想起老北京的涮羊肉、油鸡,偶尔看看报章上的忆旧文章。国族颠簸流离,许多人经历骨肉分离,自己失忆,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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