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孝兰五十岁，辞去了妇女主任职务。主要是她有些力不从心。吃苦她不怕，她怕的是群众不理解。当初公社书记让她主抓计划生育，看上她泼辣机智，可是，有些事，不是光有泼辣机智，还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随着年龄增长，她的心理素质越来越差了。
这时候，公社已经改成乡政府了。乡长不想让这么得力的干将退休，派人轮番上门做工作。孝兰去心已定，索性躲到城里，跟儒义团聚去了。每天给儒义做做饭，洗洗衣服，夫唱妇随。周末，二雷两口子带着孩子和三雷到家里吃饭，享受着天伦之乐。
两地分居了三十多年，终于夫妻团聚了，儒义感觉很幸福。早上在家吃一顿孝兰做的家乡饭，他是大厨，什么美味佳肴不会做，可是他就爱吃孝兰做的家乡饭。苞谷糁，葱花饼，油泼浆水菜。百吃不腻。晚上无论下班多晚，他都会回家吃饭。一碗旗花面，或者一碗浆水臊子面，把他吃得头上冒汗，浑身舒坦。
儒义是给自己干，没有休息日。偶尔休息，老两口一前一后相跟着去逛公园，他们思想守旧，不好意思并排着走，也不好意思手拉着手。能够一前一后相跟着，老两口就心满意足了。
中秋节前一个周末，二雷两口子带着孩子和三雷回家吃饭。二雷看见他爸头发长了，说，三雷，马上要过节了，你给咱爸咱妈把头发捯饬捯饬。三雷还没说话，他妈说，我跟你爸的头发不值得到美容美发店去，就在巷口城墙根下花一块钱剪一下就成了，又不要啥发型。三雷说，你们这不是打你儿子脸呢，儿子开美容美发店，自己父母到别人家理发，钱多得花不出去了吗？
儒义忙说，主要是怕影响你生意。三雷故意涎着脸说，你们如果过意不去就给钱。二雷认真了，替父母问三雷给多少。三雷说，顾客一个人洗剪吹三块，咱爸咱妈两个人洗剪吹总共给三块。三雷又对着他妈他爸说，怎么样？这儿子够孝顺吧？孝兰拿出干部姿态，打着官腔说，老三这个提议好，亲兄弟明算帐，人工费就算了，起码把本钱给他，别让他折本。张红香就多心了，觉得母子俩一唱一和是说给她听的。自从做了三雷的嫂子，她烫头剪头就没给过钱，在她心里，美容美发店挣得是人工费，本钱能摊多少？张红香故意闲闲地说，给钱就见外了，干脆三雷下次回来把理发工具带着，吃饭理发两不误。张红香这话三雷不爱听，好像在暗示他吃白食。三雷说，二嫂站着说话不腰疼，整天守着粮油米面，也没见你给家里拿过。张红香反驳，米面油姓公不姓私，我没权利拿。孝兰怕叔嫂俩说恼，赶紧说，我跟你爸这啥都不缺，你爸拿两份工资，够花。
孝兰是想着给张红香解围，没想到张红香却动了歪脑筋，原来公婆这么有钱，何不让他们给自己的小家资助点。他们一家三口这么多年住在娘家，婆家不出一分钱，说不过去。张红香不好意思开口，就给二雷使眼色，二雷看明白了，他顶了父亲的班，咋还好意思朝父母开口要钱呢，他做不出来。二雷脸色赤红，并不看别人，只顾低着头吃饭。张红香见二雷指望不上，只有自己冲锋陷阵了，咬着嘴唇说，爸，妈，我跟二雷住在我妈家，一直也没交过生活费，更别说房租了。这些且不说，关键是我弟谈了女朋友，要结婚呢，家里就那么几间房，住不下。三雷明白张红香的心思，故意捣乱，问，二嫂，你说的就是走路地不平叫张红军的那个弟吧？张红香气恼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没有发作。孝兰没见过张红香的弟，儿子这样揭人家的短，不应该。她提高声音训斥儿子，三雷，胡说啥呢！三雷不服，嘟囔着，我说的是实话。
孝兰知道张红香说她弟结婚要用房，是惦记上她说有两份工资的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就是有心帮衬二雷，也不能当着三雷的面。就夹了一筷子菜到张红香碗里，说，你们婚后一直住在娘家，哪天我跟你爸专门到亲家登门感谢。张红香对婆婆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很不满意，婆婆是妇女主任当久了，职业习惯，在家里还打官腔。她看见坐在旁边的二雷一直低着头吃饭，太窝囊了，连个话都不敢说，就拿眼睛挖二雷。
二雷和三雷走后，孝兰跟儒义说，二雷娶媳妇没用咱们操心也没让咱们花钱，我总觉得亏欠他俩。再说，二雷长期住在丈母娘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儒义说，要不咱们给他两口子贴点钱，让他们先在外头租房过渡一下。听说木材公司盖福利房呢，二雷资历浅，可能分不上福利房，就是分不上新房，空出来的职工宿舍能分上一间也好。孝兰觉得儒义说得在理，想了想，提出来不能直接跟张红香说，免得她得寸进尺，先把想法跟二雷透露一下，探探张红香的口风再做决定。儒义一向佩服自己老婆，夸孝兰考虑得周到。孝兰能说会道，而且有时间，自然义不容辞，由她到二雷单位找二雷唠一唠。
孝兰晕车，没坐公交车，走了五站地到二雷单位。门房是认得她的，告诉她二雷刚从外面跑业务回来，在办公室。她上了楼，找到二雷所在的办公室，站在门口静静地朝里看。二雷正低头做报表，没看见他妈。同事看见了，问，阿姨，你找谁？孝兰指着二雷说，找二雷。二雷听见有人找他，抬头看见是他妈，就走过来想领他妈进去。他妈说，不打扰你同事工作了，你下楼我跟你说几句话。
母子俩下了楼，来到马路边，孝兰说了他们的想法。二雷说，我回家跟张红香商量一下，估计她妈不会让走。河南人有地域意识，喜欢子女围在身边，不像陕西人，嫌麻烦，巴不得子女走得远远的。别的不说，单说呼喊孩子这件事，河南人叫孩子，就叫名字里的一个字，听着亲昵。陕西人叫孩子，名和姓一起叫，听着生分。孝兰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小地吃了亲家的醋。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没说话。心想今后叫儿媳妇，不能带着姓了，就叫红香。
二雷也看着马路，没说话。过了一会，孝兰问，红香不是说他弟要结婚呢。二雷听他妈叫他媳妇红香，破天荒没带姓，先是一愣，接着心里暖了一下。说，她爸在院子里加盖了好几间耳房，四个孩子每人一间，不存在谁占谁的房子。孝兰说，既然这样，我跟你爸星期四下午去一趟亲家，当面表达感激之情。二雷也随着他妈称呼自已媳妇红香，红香星期四上下午班。不过没事，我让她跟别人换个班，在家等你们。
星期四下午，孝兰跟儒义按照陕西人走亲戚的讲究，买了两瓶西凤酒，两盒德懋宫水晶饼，凑成四样礼，搭公共汽车去亲家。张红香在公交车站接他们，接了公婆手里的礼物，客气道，来就来吧，还拿礼物，太见外了。不等公婆回答，又问，第一次来不好找吧？孝兰忍着晕车的痛苦，强打起精神说，你爸在城里呆了近四十年，旮旯拐角都熟。儒义说，二雷跟我说了大概位置，我心里就有数了，这个地方我年轻时候来过，变化不大。张红香领着公婆走到大门外，说，我院子住户多，每户也没门牌号码，不容易找到。孝兰跟儒义笑了笑，没说话。他们来到张红香家，张红香父母刚午睡起来，一脸睡态，坐在沙发上发愣，并未起身相迎，而是象征性地欠欠屁股。张红香用陕西话替公公婆婆介绍说，这是我爸我妈。又用河南话替父母介绍说，这是俺公公俺婆婆。
张红香家只有一张长沙发，张红香母亲用屁股怼怼老头，示意他朝旁边挪挪，给亲家让个地方。孝兰跟儒义这才坐下来。
孝兰说，亲家母，亲家公，我老两口这次来，是专门感谢你们来了，你们让二雷两口子住在家里，还帮他两口子带孩子，辛苦了。孝兰说的是陕西地方话，张红香怕父母听不懂，就在旁边做翻译。张红香母亲虽然在陕西生活了大半辈子，说的还是一口河南地方话。她说，要不是俺们香看上二雷长得好看，非要跟二雷结婚，俺们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俺们河南人跟陕西人不联姻。张红香父亲补充道，听说陕西人看不上河南人的生活习惯，说河南人不讲究卫生。俺们河南人还看不上陕西人，嫌陕西人懒呢。张红香用河南话怼她父母，恁俩说的是啥话嘛！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她母亲坚持说，俺俩说的是实话。张红香没替她父母翻译，对公公婆婆说，外面热，你们喝水。孝兰猜想亲家可能说的话不中听，张红香没办法翻译。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孝兰善于调节气氛，说，红香，我跟你爸到你房间看看行吗？张红香说，行！三个人就去了张红香房间。房间很小，光线昏暗，进门就开灯。八九平米的样子，放着一张一米五床，一边挨墙，一边用一张方凳充当着床头柜，床上方有一孔很小的窗户，进门靠墙放着一架镶着镜子的衣柜。也许考虑到镜子不能对着床，用一块红布把镜面蒙住了。屋子虽小，能容下这么多东西，都是二雷的功劳，他爱干净，人又勤快，把屋子布置得紧凑有序。
孝兰看见二雷住着这样迫窄的房子，心里发酸。她要是看见婚前张红香那凌乱不堪的闺房，还会同意儿子住进来吗？孝兰跟儒义半天没说话。儒义给孝兰使眼色，孝兰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放在床上。张红香看见钱，眼睛亮了一下，嘴里客气着，妈，不用给这么多钱，有房子住就不错了，我们同学好多还租房子住呢。儒义说，我跟你妈给你们帮不上忙，这些钱是我们的心意，你拿上。
张红香看看门口，把钱放进衣柜里，压在衣服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