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米自打记事儿起，脸上就一直带着几个略凹陷的，如黄豆粒子大小的圆坑，小小脑壳的她还以为，那是小孩子特有的，像鼻子眼睛一样必不可少的天然物件。

邻居大婶儿时常老远一见着她，便笑咪咪一脸宠溺的朝她边摆手边拖长调子喊：“丁—麻—子儿—上大婶儿这块儿着来呀！”

扯嗓子嚷得门前大杨树上正开会的鸟儿们都扑啦啦排队飞上了天，等她也和小鸟儿似的飞跑过去，小手心儿里便多了几粒果干或者瓜子啥的。

小米并不知“麻子儿”具体是个啥玩意儿，还以为是大人对她的专有昵称。等稍微大些约摸七八岁时，情商发育迟缓的她，才略懂这个绰号的基础意思，可是，也没觉着有啥不好，或者好。

面对镜子里铺满一个个圆圆雨点般的印子的脸，她好奇去问大人，为啥别人没有，只她有。

妈说：“你两岁多出水痘，没忌口吃猪油来，发出来的痘子痒，被你用手抓破感染了—又看不住你，家里活计多，总不能专搁个人见天的啥都不干就摁住你手吧？”

十多岁时，已会分辨美丑的她，一看见同龄女孩脸蛋儿如剥壳的鸡蛋般光滑，她准会想到自己的与人不同，便悄悄难过，暗暗自卑，每照镜子一次，伤心一次，那些闪闪发光的刺眼麻点，在她看来是触目惊心的丑，活像一匹华美的缎子，被人从上面生生用烟头烫出了些焦黄醒目的窟窿眼子。

老师一老教导说，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的美。小米的作文里也都这样的人物，老师要求必须这样写。但咋总觉得不是那回事呢？作文里仿照她小学生涯里唯一的文学读物《小学生作文》的内容，写的是小红雨中帮王大爷推车，小明雪天帮孤寡老人李奶奶担水，现实里类似这样的心灵美，小米从没见到亦没机会经历过，可脸蛋儿的美确是随处显而易见的。她也喜欢看起来美美的女孩子，人们没有义务非不看你丑陋的外表，只一味使劲儿去发掘你心灵上的美好，再喜欢你吧？

直至青年时期，小米都固执以为，这就是她爱情之路蜿蜒曲折崎岖不堪的罪魁祸首，于是更暗自迁怒于父母，为什么别人家女孩子脸上都没有？是她们家都没猪油吃还是她们小时候没手？不然是人家都不食人间烟火，吃空气旯空气闲着没活干，才有空绑住孩子的手的？怎么单单到她这，就刚好都有呢？还是说水痘子误把她当成了至亲挚爱，非与她相依为命相爱相杀不可？也保不齐是上辈子欠小米钱不还过，让她这辈子得一直，几乎每时每刻都惦记着它们吗？！

她明知故问近旁的女友：“我是不很丑？”

女友一般都笑笑说：“你别瞎寻思了，从来没觉着过。”

“你没见我脸上这多标识么？”

“你不说谁会注意，反正我是没注意到—让我看看，都在哪里？”

女友瞪大眼睛煞有介事的在她脸上上下左右仔细巡个遍：“哇—还真有，你不说我都还没看到呢！”

明明秃头虱子明摆着，却讲看不见，她们都瞎子么？还是人在虚伪的时候都视力模糊呢？善意的谎言有时也不全都让人觉着是美好的。

小米也很矛盾，她不知怎样的答案才能给到她一点点安慰，若是人家回她，哎呀呀看你一脸的麻子丑死了，你还真真以为谁见不着呢！这样的回答又如何呢？第一，不过就此再印证一遍，从而夯实自己实打实的正确判断，这并不会让她更好受些；第二，她也并不能因此就去上吊抹脖子，以了结丑陋的自己，这个不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客观事实。在这点上，她大概齐是有自虐的倾向的。

假若说别家的女儿对镜是梳红妆，那咱家的小米对镜就是飙残忍—钱钟书不说过么，对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且小米扎心演练的数目，绝不比梳红妆的女孩的少一回，但她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和女友一样假装视而不见的程度。

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可小米判断自己确是个真的懦夫，因她一直，连直面自己凸凹不平的脸蛋儿的勇气居然都生不出来，倘若凸凹不平的只是人生而不是脸蛋子，没准小米比鲁迅笔下的猛士还猛士也说不准的。

奶奶衔着根黑不溜秋一尺多长的大烟袋，烟袋锅子里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的火星儿，伴着再熟悉不过的吧嗒烟嘴子的声儿，盘腿坐在炕中间儿，眼睛茫然的瞅着窗外的什么说：“丑福人儿丑福人儿，我孙女儿将来，指定是个有福的人儿。”

前夫气急败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朝她喊：“俗语讲话儿麻脸人难斗，咋一到你这就不灵验了呢？！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说的就是你！”

人到中年，磕磕绊绊一路奔过来，小米慢慢明白，外表的美丑固然重要，但绝对不是你做人做事能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当然更不是主要指标了。你的丑也许很容易成为你心灵的暂时羁绊，或遇事时一颗半半拉拉的小石子儿，却也极有可能反成为你一路攀登永不言败的最大动力，真较量起来，心灵的力量比外表的力量，终归要巨大得多。好多名人，比如春秋时期辅佐明君的晏子，为现代社会发展建功立业的马云，坐在轮椅上还连任美国四届总统的罗斯福，有目共睹的丑甚至残疾，最后倒成其个人的显著标志，人们并不会因此减少对他的爱敬分毫。

可是小米恰好只是个普通人中的普通人，智商亦是她的硬伤，与她的外貌呈高度匹配契合的迹象，这便时常让她苦恼，却又无可奈何了。不过比从前是已好太多，至少她不再从心眼儿里怪罪父母，继续增添自己的业力了。

上天从来都会做最好的安排，包括你会遇到谁离开谁，你是美或丑，脸上刻几个麻点身上长几只痦子，聪慧还是愚钝，富贵或贫贱等都有因果牵扯，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的。这个缺陷，没准真是小米福星，就专用来渡冥顽不化情执很重的她的。老天偏爱，单单给她个指点，好让她知道主次认清现实，明白自己此生来这个世界的目的。自古红颜多薄命，那么我们小米，该是福泽绵长的才对。境缘无美丑，美丑起于心，倘若去掉一切外相，一切欲望，努力修心，是不是更能让灵性早早觉醒，从而早解脱放下，包括她对自己不美丽的这个既定事实的纠结和执着。

人这一辈子，转头一切皆是空，皮囊如草芥，无论美丑，有一天无一例外都会化为灰烬，唯有灵魂才是一直跟随你、属于你的永恒。或者，想法儿让自己的灵魂越来越美丽，才是今生要做的，或者说是应该做的，甚而必须做的，最最重要的功课了。镜子里依旧丑丑的丁小米，安慰自己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