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站在父亲的老宅里,我们就笼罩在父亲的目光里啦!墙上的父亲望着堂轩上一大浪阵从各地回家来的子孙后代,眼角眉梢似乎流露出满足的笑意。一大浪阵,是父亲生前常形容一个家族的后代的开枝散叶的阵容的话语,就像长江的后浪一层层地接着前浪那样,一个浪阵胜过前一浪阵。父亲做到了,我们也做到啦!
父亲的坟墓就在村前的黄土原坡上。黄土原坡上,次第生长着父亲热爱的庄稼:如今天的油菜花海,如不久就要翻卷着绿浪的麦苗。还有四季的蔬菜瓜果,蚕豆开花犹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萝卜花开,仿佛飞落的白雪……
在花的海洋里,父亲的一大浪阵的,来自各地的,穿着各色鲜艳衣服的子孙,来给父亲插标、挂彩、摆碗、斟酒、点烟、烧纸,放炮。父亲的一大浪阵的子孙后代,跪伏在父亲的墓前,犹如油菜花海起起伏伏,祭祀父亲舍不得离不开村庄的灵魂。
我想,父亲的灵魂还在这原上金黄色的花海里游荡,流连。我记得,父亲生前,每到清明时节,驼背上总扛着一柄锄头,锄头高过头顶,天天穿行在油菜花丛中。他痴迷地看着每一朵开,闻着沁入心脾的花香,父亲痴迷般地醉了。每每,寻父亲回家吃饭的母亲常嗔骂着父亲,这老鬼,菜花疯子呀,没事天天看花干嘛呀?!父亲一扬肩上的锄头,那情形像是要把天上火辣辣的太阳钩住不动,笑呵呵地答:鲁阳挥戈红日驻,我就是想把太阳钩住呢。干花湿角,油菜开花,就是要大太阳照射,花才开的艳,开的足。
油菜花净,粗壮的油菜挨挨挤挤地站满了原坡,菜籽结角,肥碌得像母亲的棒槌。父亲又是另一种打扮,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母亲就又嗔怪,这老鬼又作“妖”法了!父亲他是盼望春雨蒙蒙的、间歇地下。他知道菜籽角需要春雨滋润才能荄熟籽圆的奥妙。亦或,天雨。父亲凝视着雨水在菜籽角上聚成水珠。父亲的孜孜不倦的姿态,仿佛在心中盘算着那雨水滋进菜籽角的过程,仿佛看见菜籽在荚角里慢慢长成黑金般的圆粒。
清明时节的夜里,父亲就着母亲纳鞋底的油灯,培育起插早稻秧的稻种。父亲在平素都是母亲忙碌的厨房里烧着温水,将前几天手拈的稻籽洒上温水。然后不停地翻挪着装满稻种的稻箩,粗砺的手,插进已打湿的稻种里,抄、搅、拌、和,再抓上一把,眯着老眼,细细的观察,看稻籽可开眼了,可生出生命的迹象。然后又是抱着稻箩,又是翻、挪、箥。再轻轻的盖上母亲早已准备好的棉絮。父亲不睡,半夜里起来,又是一番如是操作。
如是三四天,撖一天早晨,父亲乐呵呵的笑道,稻种育成,出芽了。他抱起稻箩,哗啦一声将稻种撒在屋场上母亲早已准备的箥箕里,一个个稻籽都裂开了口子,一个个可爱的小生命从裂缝里探出头来:有的,刚爆出青头;有的,长成白蚕似的芽儿,羞涩的打着卷;有的,迫不及待地穿出嫩绿的叶芽…箥箕里,仿佛跳跃着可爱的春天的生灵。我感叹,一个活泼泼的春天就此开始啦!此时,父亲的粗砺的手,在种子里轻轻的拨动,仿佛绣花一样温柔,又如抚弄着襁褓里的幼儿。
父亲的责任田里,是早几天他做好的秧田。几畦长方形的苗床,他早已整理得像镜子一样平整。苗床四周是蓄水可调节水位的沟渠。父亲小心翼翼,一边均匀的撒着稻种,一边念叨,这温床,够你们生根长个子了。父亲说,这是丰收的肇造呀!
稻种生长的日子里,白天放干田水,让阳光催生。这时候的父亲,他的手里总离不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头绑着花花绿绿的布条。父亲挥舞着,驱赶着不时来偷嘴的麻雀。麻雀呼地一片云的飞来,吓得又呼地一片云似的飞走。麻雀飞走了,父亲又赤脚走进泥水,低头细致的观察稻种的长势,又将密的地方稻种迁移到稀疏的苗床上。驼背的父亲,弯腰时驼背更像是一座山。不屑于赤足下水,又念了一鳞半爪书的我,常常在心里打趣,父亲驼进一座稻山啊。
夜里,父亲又扛上锄头,锄头柄上挂着铁锹,巡看稻种苗。倘若满天星斗,父亲索性就让星光照耀着种苗。父亲说,天地呼应,秧苗长势快。亦或,夜里有雨,父亲的锄头就掏开田缺,放水入田,保护稻种,又起保暖作用。
……
那些年,父亲的清明,是如此忙碌,他精心培育了一片花海,培育青青的秧苗。
那一年,父亲要走了。他说,就不走了,就住在村前的原坡上吧!
于是,每到清明节,父亲的一大浪阵的子孙后代都来村前的原坡上看望他。我知道父亲安眠了,他化作土壤的一部分,用他的骨殖滋养着年年如期而来的春天:油菜花开,如金色的海洋,年复一年起伏着,荡漾着;青青的秧苗,年复一年的葳蕤着,拔节着,成长着。丰收,是村庄年复一年的期盼,是四季轮回的终点和起点,也是父亲不老的灵魂。
泪眼里,我仿佛还能看到父亲油菜花海里巡游的身影,一个锄头扛在肩上,锄头向天似钩住太阳的剪影,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父亲曾与春天一样创造着新鲜新奇新颖,现在,又像清明时节的油菜花海,以及明镜水里的青青秧苗一样,一年又一年的,起伏荡漾在我们的眼前和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