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住着一户人家,准确的说,住着一个鬼魂,一个一直不肯轮回的鬼魂。
那鬼魂名叫竹桑,听说前世是一个酒楼有名的歌姬,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所在的地方发生了战乱,一夜之间国破家亡,她的左臂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断掉的。
每个前来忘川河轮回的鬼魂在看到她的样子后,都深表同情,但他们谁也不知道竹桑曾经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迟迟不肯轮回。
孟婆刚开始还会劝竹桑赶紧轮回,生怕她错过了轮回的时机,又要再等上个千年,才能进行第二次轮回。竹桑一直没有答复,久而久之,孟婆也无可奈何了,渐渐地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就这样,一万年过去了。这一万年间,忘川河畔了发生了很多新奇的事,而有关竹桑的一切,都渐渐被众人遗忘了。
突然有这么一天,忘川河畔多了一家名叫“之子于归”的茶舍,而这家茶舍的主人就是竹桑,前尘往事似乎又有了破土而出的迹象。
众鬼魂都十分不解,这茶舍为何要取名“之子于归”,问其缘由,竹桑却笑而不答。后来听孟婆说,许是在等那个人吧!
“真是个痴情种,都一万年了,也该放下了!”,孟婆在一旁劝解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其中缘由,又何苦再为难自己呢!”
竹桑沉默了半响才回答道,我知道,一万年了,我早已放下了。
真得放下了吗?既然都放下了,为什么不去轮回呢?
面对孟婆的质问,竹桑却默不作声了。
真得放下了吗?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哪有那么容易呀!
一万年了,再回望过去的种种,心还是忍不住会痛。
“小竹,这一晚是月圆之夜,这些小鬼都早早去凡间游玩去了,这里应该也不会有客来喝茶了。你早点打烊,随我一同去人间转悠转悠。一万年了,凡间变化应该很大吧!”,孟婆抿了一口茶,佯装漫不经心地提议到。
“阿婆,你去吧,我就不去了”,竹桑一口回绝道。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他吗?”,见竹桑没有回答,孟婆又接着说道,“他在酒楼,还是过去那家酒楼,老地方……和她一起。”
最后那句孟婆本不想说出来,但想着竹桑一定会去,同样也会看到那个人,还不如事先就告诉竹桑,让她心里好做个准备。
虽然孟婆说得断断续续,但竹桑还是听懂了。周世显,朱媺娖,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原来,无论她再怎么阻止,都无法改变“他们终归会在一起”的事实。
这许是宿命吧,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遇见周世显,不该与他相识相知,不该成为他的解语花,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本不该发生的事了。
在周世显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红颜知己。他们之间无关风花雪月,只是知己罢了,仅此而已。
而竹桑,却在与他的相识相知中,不小心动了心。
“有时间就去看看吧,你呀,也是时候放下了”,孟婆看竹桑不应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你又要等个上万年才能再碰见他们,在这事上,你又有几个上万年来耗呀!难道此后你一直要做个孤魂野鬼?”
竹桑看了一眼兀自生着闷气的孟婆,轻笑道,怎么可能?
“好了好了,阿婆,你不要生气了。我待会再去,好不?”
“这还差不多!你再不去轮回,可就真得和我一样,一辈子都要待在这忘川河畔了”
送走了孟婆,竹桑径直关了茶舍的门,一个人坐在后院的藤椅上喝着闷酒。
杯中酒倒映出夜空中的点点星辰,泪眼婆娑间,她仿佛看到了周世显,一袭白衣如雪,超凡脱俗,缓缓向她走来,轻轻地唤她“阿桑”。
那一年,遇见周世显的那一年,竹桑恰豆蔻年华。
十四岁,如花的年纪里,她本该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学习女工,背着阿爹阿娘偷看话本,或者坐在自家庭院里伤春悲秋。
然而,并没有。
朝廷风云突变,阿爹因此而受到了牵连,家道也因此而中落,府邸中的仆人一夜之间皆散去。
曾经与阿爹要好的大臣也一个一个远离了阿爹,让竹桑不得不感慨人情凉薄。
一个月不到,阿爹和阿娘相继去世,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
她从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未来该何去何从?不得已,她成了京城第一酒楼的歌姬。
那一年,她只有十岁。
许是因为她年少,酒楼的老板娘对她很是照顾,不曾苛求过她。加上她从小就跟阿娘学唱戏,不过一年便成了酒楼的当红歌姬。
与其说她是歌姬,倒不如说她是戏子。她一生都在唱着别人的戏,却忘记了自己的那出戏。
一曲《牡丹亭》被她唱的缠绵又温软,轻踩着莲步,水袖在一抛一收间恍惚了台下众人的目光。
明眸流转,衣袂飞扬间,成了那时的传奇,自然也入了那人的眼。
周世显不同于京城其他的公子哥那般游手好闲,相反,他文武双全,又长得十分俊俏,是京城许多女儿家梦寐以求的良人。
那日周世显同他的几个好友来酒楼喝酒,恰逢那天轮到竹桑上台唱戏,其间他们目光相撞了好几次,虽然每次时间都很短,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让竹桑至今都难以忘怀。
竹桑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悸动,也叫怦然心动。
但她知道,这也仅限于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周世显从来都只当她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是她的游园惊梦,他是她不可得的良人。她独自演绎了一场属于他们之间的《牡丹亭》,从一开始到结束,都只是她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
“竹桑姑娘这曲唱的甚是动人,但其中几处世显看得不是很明白,不知可否向姑娘讨教一下?”
那日唱完《游园惊梦》这折戏后,竹桑便回自己的厢房,准备卸完妆小憩一番,却被周世显堵在了回厢房的那条小路上。
竹桑无可奈何,只好忍着倦意同他讲那折戏,她没有想到周世显对戏曲也有他个人的看法,虽然其中有那么几处不符合常理,但也算是高见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周世显直至很晚了才离开。
自那之后,周世显就经常来酒楼喝酒,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和朋友一起。
她与他并没有说过太多话,大都是周世显一个人在讲,而她在一旁替他斟着酒,静静地听他讲,听他讲他的郁郁不得志,讲他的抱负,讲大明王朝的危机。
他说,所有的一切,他只给她一个人讲过,其他人根本就不懂他,讲了也是白费口舌,还无济于事,讲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阿桑,只有你懂我。
于是,为了这句“只有你懂我”,竹桑将对他的爱慕之情生生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曾打开过了。
众人都说竹桑是周世显的红颜知己,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当好他的知己,她伪装的好生辛苦。
她不甘她只是他的红颜知己,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而那个人,就是周世显。
老板娘告诉她说,你们是不可能的,即便他也心悦于你,但他的父亲和母亲会同意吗?别忘了,你们中间,还隔着门第和身份的差距呢!
是啊,她是罪臣之女,她是酒楼歌姬,而他是名门世家之后,他是大明王朝的重臣。他们之间,隔的,岂止是门第和身份?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生这般荒唐的念头了。
然而,一个意外的变故,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也彻底打乱了他们命运的棋盘。
那一夜,她被人秘密带进了皇宫,那个爱女心切的帝王告诉她说,我供你和你的弟弟锦衣玉食,而你需要做的,就是伪装成我的女儿朱媺娖。
弟弟?竹桑瞪大了眼睛,她隐瞒了那么久,却还是被人发现了。
是的,她还有一个弟弟呢,因为那时她还年幼,无法护弟弟周全,就求老板娘收她的弟弟为义子,护他一生周全。
却没能想到,这事做的如此隐秘,却还是被人发现了。
“放心吧,我是不会伤害他的……毕竟,我也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了”
那个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帝王,在她面前并没有自称“朕”,而是说“我”,这让竹桑有点不知所措。
他的阿爹阿娘都是被眼前这个人间接害死的,她本该恨他的,然而,并没有,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一脸憔悴的帝王很可怜,真得好可怜!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感受过父爱了,她竟不自觉地点头答应了,答应伪装成他的女儿。
看着那个笑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的一国之君,竹桑莫名地红了眼眶,如果她的阿爹阿娘在世的话,也一定会把她宠的像个公主一样吧!
正当竹桑悲喜交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皇帝接下来的一段话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一样,生生让竹桑愣在了那里。
他说,大明王朝已是将倾之厦,距国破家亡那一日不远了。为了不让他的女儿落入乱贼之手,就只好委屈竹桑了,让竹桑来代替他的女儿。最后是生是死,就要看竹桑自己的造化了。而竹桑本就是罪臣之女,死不足惜。
竹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面上慈祥的帝王,只觉心间一阵凉意滑过。
帝王,当真是无情啊!为了他的女儿,就一定要置他人的生死而不顾吗?
“那我弟弟?”,她的弟弟,会不会也和她一样,被当做替代品,换取某一个皇子尊贵的命?
“不,只有你一个”,许是看出了她的畏惧,皇帝缓缓向她解释道,“你和我的女儿很像,但你的眼睛比她的好看多了”
就因为这个,堂堂一国之君竟不惜代价夜闯酒楼掠走我。难道你就不怕,明日若有人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心生疑虑,怀疑这事与你有关?毕竟,我和公主长得这么像!
“不会,雪娘是我的人,如果没有她的默许,你认为我的侍卫能轻易掠走你?况且,见过长平的人很少”,他的女儿很少出她的宫殿,见过她的人自然也很少。
原来,酒楼的老板娘是他的人,怪不得他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
“你不要怨雪娘,你想想,如果没有我的默许,你和你的弟弟还能活到现在?”,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或者侥幸苟延残喘地活着,在街头乞讨。
那我该感谢你们了?
竹桑看着那一抹明黄渐渐走出了她的视野之后,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把自己蜷缩在大殿的一个角落里,将自己埋没在黑暗里,哭的好生绝望!
此刻,她感到很无力。
她一直以来信任的雪姨,竟是他的人,那么周世显呢?他是不是也是他的人?是他派来暗中调查自己的人?
她该相信谁?此刻,还有谁值得她去相信?
她该怎么做,才能扭转自己命运的转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