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最常听到的一句骂人的话是“你跟个才宝样的!”外地人听了莫名,本地人却是人人心领神会。
“才宝”是个人,还是当地“名人”。我很小的时候,“你跟个才宝样的!”就已经跟“吃饭了冇咯?”这毫无意义的问候语一样,老少皆知,才宝的知名度由此可见一斑。听老一辈的人说,才宝姓“熊”。我们细伢子背地里嘟囔:你看他生得肩宽背厚,呵呵傻乐的样子,本就应该姓“熊”啊!老家的大人们,照着日常打招呼的例规喊一声“熊才爷”,他嘿嘿乐着,连声答应“哎!哎!哎!”细伢子追在后面喊“才宝、才宝”他也不生气,只是不答应——“宝”在我们方言里,用得最多的意思是“傻子”——才宝可不就是个傻子嘛!
哪个村还没一两个疯子傻子呢?——靖港老街上的苏彩萍,常年穿红戴绿从半边街这头走到那头,也走进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文里诗里。我们邻村的那个姓徐的女疯子,生得苗条秀气,见人一脸笑,不那么疯的时候,张口还要来一句“想当年越南战争的时候……”我读小学时还一度以为她是装疯呢!还有我外婆村里的龙疯子,背着二齿耙时不时打人,还动不动脱衣剐裤吓唬大姑娘小媳妇……这些疯傻的,各有各的疯处,却有个共同点:整日走村串乡,无所事事。才宝呢,虽然都说他是个傻子,他却惯常是做事养活自己的。
乡下人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是邻里之间相互帮忙的,动辄十数桌客,场合大了,烧水煎茶、择菜洗菜切菜、烧火端盘子……需要的人手总不少。这些帮工打杂的事里,最累人的莫过于洗碗了——早些年没有一次性碗筷也没有专门的清洁碗筷公司,碗筷都是需要帮工们洗的。通常受场地和器具的限制,红白喜事的筵席要开两轮甚至三轮,第一轮吃完,帮工们甩开膀子收拢碗筷往后厨送,负责洗碗的就要麻溜地赶紧洗好,厨师等着第二轮上菜用呢!——才宝就专门跟着厨子师傅跑,到人家红白喜事场子洗碗筷。
才宝有力气。一担两担水挑过来倒进大脚盆里,一大摞的碗,稳稳当当端下来,蹲在脚盆边埋头洗,要是刚好筵席要开三轮,才宝可以个把两个小时不歇气。乡下的红白喜事,每次起散总要三五天,办喜事的主家,按例规是要给帮工师傅们开席,还要每天发烟的。才宝因着会洗碗,温饱问题自然不必担心,还能偶尔撮点烟抽——并不是每户办席的人家都会把才宝跟别的帮工同等对待——才宝的人生,看上去似乎并不像别的傻子疯子那么令人叹息。
细伢子都喜欢围观才宝洗碗。别的帮工师傅洗碗都是好几个人一起干活,一边洗,一边高声谈笑。才宝洗碗的时候,大抵别人不屑于跟个傻子一起做事,通常只他一个干活。旁边围了一群细伢子,口里喊“才宝、才宝!”有的手里还拿了长草去撩他眼睛耳朵鼻子。才宝也不生气,只是“嘿嘿嘿嘿”傻笑,偶尔起身轰一下细伢子们。大多数时候,他嘴里念念有词:“大碗做大碗,细碗做细碗;大碗做大碗,细碗做细碗……”我小时候好奇,才宝做事何解要“念经”呢?我爷爷杨六爹说:“傻子一根筋,他怕把碗放错了,就一边洗一边念,大碗细碗分开放。”
一日又一日,年年月月,忽然有一天发觉,才宝的话居然成了乡土名言——村里婶子们吵嘴,嚷嚷:“才宝都晓得“大碗做大碗,细碗做细碗”——你个不清白的!连才宝都不如!”叔叔伯伯们喝了点酒,翻下陈年的往事,说不得就要争几句,他们口头禅离不了“是这样的——我们大碗做大碗,细碗做细碗,交情恩怨分开讲……”
时隔多年在老家过年,又说起才宝,我妈感慨:“都说才宝是傻子,其实他这辈子比别人都清白!”——可不是嘛,纷繁复杂的人事,在才宝那里,都能简化成“大碗做大碗,细碗做细碗”,这简直是个朴素的哲学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