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地面潮湿,显然昨夜静悄悄地下了一场雨。天空一片灰蒙,隐隐透着似有似无的蓝色。
他背着挎包,挟着收起的雨伞,步履匆匆地奔向几百米外的公交车站。远远瞧见十字路口的红灯,他叹了口气,轻轻地骂了一声“KAO”,加快了脚步来到路口。红灯仍然亮着。他停了下来,左右张望,见到没有车辆通行,迅速地穿过马路。
每次他都为自己闯红灯的行为感到自责,可他别无选择。如果等到绿灯亮时通行,左拐的车辆就会妨碍他的行进,他将不得不傻瓜似地站在路中央等待所有左拐车辆通行完毕(没有车辆会主动让行),待到那时人行道红灯和直行绿灯又会重新亮起,直行的车辆会把他困在路中间,使他进退两难。他曾有几次使自己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后来他无奈地决定忽视这个路口的红绿灯。这不得而已的决定使他的内心矛盾而痛苦。他一向是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连买个包子都会规规矩矩地排队,坐地铁也从不和人争抢座位。他认为插队和争抢是令人不齿的行为,这是无视秩序的粗野的人才会表现出的行为。他所受到的教育使他处处表现得像个文明的绅士,他本身也发自内心地乐于这样去做。可是这样的决定实在令他恼火,他甚至感到羞愧,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尽管是他自己所做的决定。
“不然怎们办呢?”他经常这样问自己。
有一次,也是在这个路口,一个交通协管员大妈在路对面看到他闯红灯过马路,冲他大喊:“小伙子不要闯红灯!绿灯再过啊!”协管员话刚说完,他已经过了马路。
他觉得协管员的警告既可笑又可气,不禁脱口而出:“等绿灯了,您试试能过得了马路吗?”
交通协管员大妈扭过头,神色鄙夷地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当时很气愤,不是针对协管员,而是对自己,他痛恨自己无法保持文明绅士的风度。他困惑不已,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应当表现得像文明的绅士吗?
971路公交车从远处喝醉似的飞奔而来,他疾步迈向公交站台。那里已有很多人分散地站着候车。
他与公交车同时到达站台。车门开了,瞬间,候车的人群像收到了神秘讯号似的不约而同地涌向车门。人群呈扇形挤在门口,有人从车门两侧向上挤,有人从中间往上挤;挣扎着下车的人被推来搡去地夹在中间,发出“哎呦”的抱怨声。他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泛起一阵厌恶,不由得抿了一下嘴。扇形渐渐缩小,终于消失了,所有人都已挤上了公交车。他随即提脚跨了进去。
车里并不拥挤,他不费力就找到一个可以自由落脚的地方。他喘了一声粗气,定定地望着窗外。失望的潮水在他的内心翻滚着,咆哮着,不可遏止。他蓦地回想起有一次在世纪大道换乘六号线时的情景:
两列不甚规矩的长队弯弯曲曲地排在其中一个月台入口,留出中间若有若无的下车通道。不时地有各色各样的人-男女老少-若无其事地走到队首,站到排在第一个的人的旁边。有人投去漠不关心的一瞥,又低头漫不经心地看起手机。
随着一阵嗡嗡的声响,列车进站了。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好像一块石子投在了平静的湖面,向前涌动。后面的人轻轻地抵着他的背,显得迫不及待。他皱了一下眉头,扭了扭身子,企图甩开后面人的接触。此时,列车门开了,他猛地感到后背一阵巨大的压迫,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向前。刹那间两队迅速地靠拢,淹没了之间的下车通道。进出的人群在车门口狭路相逢,你推我挤,混乱不堪。他竭力保持平衡,小心地随着人潮挪着脚步。
前面两个正在奋力向外挤的异国男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猜测他们可能是一对情侣。男的面貌英俊,头戴黑色礼帽,身材高大强壮,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长呢绒风衣,风度翩翩;女的皮肤白皙,长发盘在头顶,穿着一模一样的风衣,颈上裹着红色围巾,优雅动人。两人各自背着背包,挣扎着奋力挤破人群,满脸愠怒。
“显(先)虾(下)吼(后)伤(上)!显(先)虾(下)吼(后)伤(上)!”女的愤怒地喊道,“不知倒(道)吗!?”。
她虽不是声若洪钟,叫喊声却清晰可闻。在这混乱躁动的人群里,她的叫喊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就像一根枯草落在无垠的汹涌咆哮的大海里,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继续涌动着。
他们终于挣脱人群,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当他们经过他身旁时,他分明看到这对异国男女脸上无法掩饰的鄙夷。他感到难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刷卡!刷卡!哪里?”公交车售票员的喊声把他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
不远处三根高耸的烟囱不断地冒着白烟,跟天上的云连成一片,分不清烟和云的界限。阵阵煮鸡蛋似的臭味扑进车里。他知道再过几分钟就到地铁站了。
余晃
2016-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