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将客人们一一送走后,我决定迎着夕阳的余晖缓步走一走。刚走出不到五百米,就见顾彩云的婢女翠儿神色惊慌地向我跑来,“王公子,王公子!”我停下脚步,翠儿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公子,我们姑娘突然直犯呕吐,现在晕倒了,就在前边拐角处,您能帮忙去看看吗?”我一惊,急忙朝前奔去。掀起帘子,顾姑娘委顿地侧靠在轿身上,泪痕犹在,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我心下惊慌,“快,快抬到回春堂!”翠儿钻进轿子,扶住顾彩云,轿夫似有了主心骨,脚步又稳又快,一盏茶工夫便来到回春堂门口。我急匆匆地将顾姑娘抱到回春堂内里的小间,将她平放到小床上请杜老板亲自把脉。谨慎起见,我让翠儿也去门外守着,屋里只有我和杜老板两人。
杜老板细细地诊着脉,眉毛慢慢皱了起来,轻轻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接着换过另一只手臂细诊。“杜老板,怎么样?”杜老板轻捋胡须,似有沉吟,我心下自然有数,“杜老板,此处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杜老板微微一叹道,“不瞒王公子,这位姑娘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可体质虚弱、又长期忧思劳神,心绪不宁,方才晕倒。今后要少思多笑、开畅胸怀、仔细调养才是。”“那她的胎没事吗?要不要紧?”“我先给她开几幅调养安胎的方子,按时服用,多卧床休息,少思少忧,想来是无事的。”“好,好,那就好!那请杜大夫连同后续滋补调养的方子一并开了吧。”杜大夫答应一声,正要走出,我又拦住他的脚步,低声道,“还请杜大夫对此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公子放心,老夫省的,一会儿我亲自给你抓药。”“多谢杜老板体谅。”我深深一躬。出得门来,我随杜大夫前堂开方抓药,翠儿进门看顾。待回转来时,顾姑娘已经悠悠醒来,正靠在床头默默垂泪。见我进门,她苍白的面色上微微一红,眼神既惨又愧,头一低,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我在床前的小凳上坐定,安慰道,“顾姑娘,快别伤心了。杜大夫说,只是年底春寒,身子虚弱,多调养调养就好了,不必担心。”顾姑娘微抬起满是珠泪的双眼看着我,惊异中带着隐隐的感激,“我......”,我忙止住她的话语,吩咐站立一侧的婢女道,“翠儿,你去看看杜大夫的药熬好了没?熬好了,就端过来,顺便备点蜜饯。”翠儿答应一声,出得门去。
顾彩云就要起身下跪,我忙搀她坐好,道“顾姑娘,别这样,快坐好。”她泫然又泣道,“公子想必已经听大夫说过了,我......我......”她的眼泪像水一样不断地滴下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因着这孩子,我真的不想活了......”我静静地坐了会儿,待她稍微平静点,道“敢问顾姑娘,这孩子的父亲是......是马紫阳吗?”她点点头,默然无声。“马兄,也不知去了哪里。他知道这件事吗?”顾姑娘抽泣了一声,眼角又有泪滚过,“他知道的。他从邻县回来后,我告诉了他,他当时还很高兴的......”她呜咽起来,泪流不止,“说是会出去筹钱为我赎身,却不曾想,自那日起一别,就再没有出现过......”她呜呜地哭起来了,“我等了又等,却毫无消息......原指望今天能见到他......可是......”她拭拭眼角的泪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是他怕了吧?他独来独往惯了,可能不想受约束......何况他是如日中天的大侠,与我这样的烟花女子一起,终究是惹人非议......”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忙安慰道,“顾姑娘,想多了,马兄也许是有什么急事绊住了脚,一时回不来吧?”顾姑娘苦笑着摇头,“公子别安慰我了。如果真是急事绊住了,他为什么不设法写信或稍信过来呢?他明知道我在等他,明知道我的情况瞒不了多久......”泪无声无息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我低叹,“那......姑娘今后如何打算呢?”“原本是想等他回来,瞒过一日是一日......今天闹这么一出,妈妈必会查问,想来.......孩子......妈妈是一定不会让我留的......左不过是一尸两命罢了......”她的语气轻柔又决绝。我纵有准备,却暗暗心惊,“姑娘何出此言?马兄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宋妈妈一向疼你,说不定......”顾姑娘嘴角苦笑,“公子何必骗自己呢?紫阳是不会回来了......妈妈,她一定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就让她打死好了......”我看着她,她静静地没再说一句话。
翠儿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端了药汤过来,顾彩云镇定地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下,又顺从地含起翠儿递过去的蜜饯。“翠儿,你去跟门口的轿夫说,让他们先回去吧,顺道告诉宋妈妈一声,说姑娘身体不适,在这先躺躺,稍好点时,我用轿子送她回去。”“哎。”翠儿乖巧地答应一声,转身端起药碗,出门去了。我起身,确定门口无人,将门关好,回身坐到床前的小凳上。她看着我。
我坐在那儿,嘴唇紧抿,从胸膛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顾姑娘,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我想,我们还是看看怎么办吧。”她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如今还有何法可想。我平静地回视着她的眼睛,“就由我来为姑娘赎身吧......”她的眼里满是惊诧,我继续说道,“姑娘也知道我原对姑娘倾慕已久,本就有为姑娘赎身的打算”,她眼里愧疚又起,似乎想阻止我说下去,我接着道,“现在我依然愿为姑娘赎身。如果姑娘愿意等紫阳兄,那就等他回来;如果,万一......我也愿意伴姑娘一生,并视孩子为亲生。”我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赎身时,这些事却不必对宋妈妈说起,也不必对外人言。只说,我倾慕姑娘已久,眼见姑娘身体虚弱,心痛难忍,决定未姑娘赎身就是了。姑娘以为如何?”我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她。明知这对她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我心里还是隐约紧张。顾姑娘盯了我很久很久,似乎天地间的时间都凝固了。突然,她起身啪地一下跪在我跟前,道“彩云谢公子大恩大德。我不敢指望与公子相伴......彩云愿为奴为婢,一生服侍公子和夫人,只求公子让我母子活下来......”事儿就这么定了。
赎身的事情很顺利,接下来的三五天就办齐了,宋妈妈没有丝毫为难,官府的契章更是顺当。想来一是我银钱充足,二是宋妈妈原就属意于我,三是她早就对彩云的身体状况有点猜疑吧。明面上,我们自都没说透,但总觉得彼此心知肚明。都是聪明人,想来她亦会守口如瓶,不会主动砸自己凝香阁的招牌。我把翠儿一并赎了出来,让她继续跟着彩云,一是彩云习惯了她的照顾,二是为了消息的封锁。翠儿是个灵巧的丫头,到了府里后,天天熬汤煎药,精心伺候彩云,从不多嘴多舌。
彩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面上逐渐有了血色,眼眸也渐渐有了光彩;看得出来,她是盼望孩子的出生的,心里也在隐隐盼望马紫阳的归来,虽然她从来不说,甚至在我每次打听消息回来与她分享时,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来不问。一个月过去了,她渐渐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腹中的骨肉上了,她瘦削得身材渐渐丰腴,可腹部尚未显怀;然而每当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时,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奇异的光彩,恬静温柔慈爱。每每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我就觉得自己可以坐着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就静静地看着她,便是幸福。
春光明媚的一天,我捐的吴江县令官凭下来了。我终于实现了父母要我改换门庭的期盼,从此踏上仕途,在新的地方开启了新的生活。彩云在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五官与她颇为相似,我们为她取名叫宦娘,对她备加疼爱。宦娘半岁后,我和彩云正式结为夫妻,我主外,她主内,夫妻相随、和睦恩爱。彩云在生宦娘时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了,她得知后曾张罗为我纳妾,我阻止了她,告诉她宦娘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她顾彩云就是这一生唯一的妻子。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只有仕途、彩云,是我所渴望的,现在我都得到了,我还需要什么额外的呢?我应该知足,应该珍惜这眼下的幸福。于是,在仕途上,我长袖善舞,却也力求公明,一路行来,与同僚及上司关系都不错,在百姓中口中也算个好官,次次考评优上,十六年后,我已是济南知府了;在家庭上,我与彩云一心一意互谅互让,宦娘更是聪明可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一家三口的幸福美满有目共睹。
如果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宦娘偶尔闹着要弹琴,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琴声,是我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痛,是我不愿回首的记忆;彩云也许是因为知道这点,也许是因不想睹琴思人,在婚后就再没有摸过琴了。宦娘摸到古琴,纯熟偶然,然而其后却念念难忘,常偷偷练习。我无法跟她说出真实的原因,但每一次听到她弹琴,我就会想起马紫阳,想起十六年前的伤痛,更害怕那琴声会引起彩云的心伤或彷徨。十六年来,那暗夜下的一切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又像一只毒蜂持续啃啮着我的心房。
琴声又响起来了,我的心变得愈发烦躁。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讽刺。我生来富足,家风良好,为人豪阔,万物唾手可得,唯二渴望的只有彩云和仕途。然而,偏偏这两样,均非正路而得。彩云是我杀了马紫阳断了她的后路;仕途是我花钱捐来的,自从升任知府,身边基本是进士出身,我这捐官出身总有不伦不类之嫌,心内不免怏怏。我这一生读书是无望了,可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要怎么办呢?琴音越来越高,我的心亦愈来愈烦躁,对了,宦娘未来的女婿!如果宦娘未来的女婿可以在科举上争口气,那我也算勉强光耀门楣了!
主意一定,心里平稳多了,我缓步走进卧房。一推门,房间内竟然立着一青年男子!彩云正惊讶地瞪视着他。我一惊,问道,“夫人,这位是?”彩云愣愣地望着我,说:“他是马紫阳的徒弟!”我的心一沉,后背袭过一阵战栗:“马紫阳,马紫阳,十六年了,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