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会讲故事的小说家,苏童肯定是绕不过去的。
陆续看过他的短篇小说,如《妻妾成群》《红粉》《已婚男人》《三盏灯》等,感觉苏童对人物命运的刻画和对故事意境的铺陈是很厉害的,对女人肢体、动作、神态、心思的拿捏更是深不可测。《妻妾成群》前后看了两次,我都以为苏童是个女的,否则不可能写出旧社会女性深入骨髓的那种孤独和不安全感。
他笔下的故事阴贽、凄美、神秘、孤独,带有一丝无奈和绝望,让人的心也跟着往下沉。在每一个你觉得可以展开的地方,他都收住了,琵琶遮面地留给你去猜测,去回味,这样就给了故事一种张力,给了人物一种耐人寻味的历史感。
《我的帝王生涯》 苏童
这是我读的苏童的第一个长篇。同样是描写宫廷和权力,同样是荒诞不经无可名状,我觉得比冯唐的《天下卵》好看太多了,《天下卵》是牛逼式的,《我的帝王生涯》是自嘲式的,无论所讲述的事件如何暴烈混乱,讲述本身始终冷漠而平静。这种冷静、抽离的非人格化叙述,构成了小说的分裂美,格外刺激感官。
在位八年,一个皇帝能遇上的所有倒霉事儿,他都遇上了。
年少登基,傀儡皇帝,受制于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宫内有同父异母的兄弟觊觎王位,宫外各地蕃王虎视眈眈,边塞还有外族频频进犯。第一次御驾亲征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只好割地赔款保平安。最心爱的妃子在宫斗中险些命丧黄泉,第一个孩子还没成形就遭暗算。屋漏偏逢连夜雨,外患未平又遇天灾饥馑,农民起义揭竿而起,看个戏还险些被刺杀。最后众叛亲离,被自己日防夜防的亲兄弟夺了权,贬为庶民逐出大燮宫。
一个暴君昏君能干的所有荒唐事儿,他也基本都干了。
割冷宫妃嫔的舌头,射杀忠义之士,亲宦官远贤能,炮制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宫刑,为了一己私利损兵折将,不学无术,性情乖戾。
对于这么一个可怜可恨的君王,苏童给予的视角是讥诮和戏虐的。
写到和皇后彭氏(周边强国的公主)的关系时,苏童说:
“彭王后的烟霞堂距离清修堂百步之遥,但我很少踏足,偶尔在烟霞堂度过一夜对我来说是宫延礼仪的需要……堂堂君王竟效仿娼妓卖笑求荣,可谓荒唐可悲至极……每次去烟霞堂时我就对燕郎说,起驾去彭国缴纳贡品吧。”
哈哈哈,苏童真是个刻薄的狭促鬼,这样的君王就算再怎么昏庸也还不失可爱呢。
写到前朝风雨飘摇,后宫还在争风吃醋时,苏童说:
“当我在繁心殿上为朝臣们言辞激烈的奏疏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后妃们忙于在小泥炉上煎煮受孕得胎的草药。”
言下之意是一个昏庸无能、自身难保的君王,她们喜欢我什么呢?又在争抢什么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也没什么本事了,只能嘲笑你们这些比我更浅薄无知的女人了。
写到被逐出大燮宫贬为庶民,几经波折终于成为名噪一时的走索王而载入史册时,苏童说:
“后来的《燮宫秘史》记载了走索王杂耍班的绝技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阳笑笑生认为……”
嗯?东阳笑笑生,原谅我一生放纵不羁笑点低,皮这一下真的好吗?哈哈哈,这个梗可能是全书最大的笑点了。
君为富贵险中求,殊不知荣华终归一场梦。八年的帝王生涯,浑浑噩噩,了如春梦,梦醒后仍旧是另一个残酷陌生的世界。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个手不能提的小太监,从此要靠一根绳索走天下,因为只有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
书中好几次提到《论语》,可以说贯穿了整个故事的重要节点。从少年登基时师傅觉空手执《论语》的谆谆教诲,到被贬出宫时匆匆收入行囊的鬼使神差,再到曲终人散南柯梦醒时一本《论语》一卷绳索的无声慰藉。
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论语》这种书,十来岁不读,二三十会读,二三十不读,四五十要读,错过了中年,到了老年也得读。上半生在皇宫做皇帝懒得读,下半生在苦竹寺当和尚还得读。可惜端白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