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国是我表哥,凤英嫂子还没有嫁过来时我和永兴已经结婚,永兴和志国哥不仅是同年入伍的发小,而且还是那批战友中唯一一对在部队工作到退休的好朋友。我一直管志国叫哥哥,管凤英叫嫂子,他们都唤我乳名学燕,他们待我如亲妹妹一般。因为永兴比他们年龄都大,他们又称呼永兴为大哥,我们四个人之间有着超出血缘之外的深厚友情。
清楚地记得哥哥和嫂子第一次见面时永兴跟着。回来我便追着永兴问:“今天见的女孩儿你感觉怎么样?”永兴想了想盯着桌上的白瓷杯子说:“那个姑娘朴素简单,小巧乖顺,让人觉得安心踏实,有点像这个杯子,温润,白净,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那是一种柔而不弱,刚而不强的美。”说完他一脸诚恳的望着我。他虽然没有说身高、体重、五官、发型,可我好像一眼见到了这个姑娘,觉得哥哥应该是遇见了合适的人,很是激动。我刚想表扬他描绘得有水平,又想问问自己是什么形象,便说:“你比喻得不错,那你看我像什么?”他张嘴就来:“大茶碗”。我起身去追打他,他抱头四处逃蹿。
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现在想起来晃若隔世。记得嫂子第一次来信,李正喜、苗德田他们那一车拉来的几个战友全都围着志国哥,一个个眼巴巴地和他商量能不能把信分享给大伙看一看,志国哥不给,他们就抢。那个年代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封平信如果对方及时回复,至少也要等上半个月。现在回忆起来,志国哥当年一个人谈恋爱更像是他们几个一起谈恋爱,大家都在翘首企盼凤英嫂子的来信,大家都在和志国哥一起体会收到信的欣喜,没盼到信的失落。
凤英嫂子写了一手好字,志国哥也写了一手好字,但他们完全不同。志国哥的字铿锵有力、兼纳乾坤;凤英嫂子的字方圆兼施、清新俊美。至今我还记得一个场景,正喜把抢来的书信举得高高的,眯着他的小眼睛喊:“哎,这姑娘字写得可真不错,从容有序,笔笔分明,和志国的桀骜不驯极为互补,这两位同志要是申请结婚,组织必须批准。”志国哥在大家的哄笑中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这令他看上去像一幅缓缓展开的山水画,充满了质朴爱意与眷眷深情。讲到此不由得感慨和感动,突然发现我们已经没有多少锦瑟年华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了。
那时候的我是去部队探亲,肚子里正怀着我的大女儿琳琳,他们几个天天来家属院,给我摘好多西红杮吃。大家在一起特别热闹,正喜是最没正型儿,也最爱开玩笑的,但他的催婚却说到了我心坎里,我好盼着志国哥哥结婚,盼着娶个嫂子来给我做伴儿。
第一次见到凤英嫂子是在我们的家乡。我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清晨,混着清鲜空气中的泥土味儿,伴随牛铃和树叶摇曳声,她像一只轻盈的小鹿出现在我面前——身材玲珑娇秀,有一种那个时代特别单薄的硬朗。卷曲的头发遮住耳朵,眼睛大且明亮,黑色的瞳仁里仿佛流动着静谧的泉水。我完全被她那新鲜、开朗和难以置信的微笑吸引住了。她有一对大酒窝,她像个小太阳,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妩媚动人,活泼可爱。她真挚又真诚,顽皮又率真。她就那样热气腾腾地走进了我的生命里,像一团火温暖了我38年,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1982年我的大女儿不到两岁,永兴在部队服役,我决心自己在老家盖房子,那是我这辈子最穷困的时刻。永兴每月津贴21元,他每个月邮给我20,自己留1元。我当时为了攒钱,买盒1分钱的火柴都要记账。攒到差不多我就开工啦,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夜里我一个人去扒遗弃工厂墙上的砖块和石头,弄得满手都是血泡。即使那样我都没有掉过一滴泪,我在大月亮地里一边干活儿,一边大声地唱着歌儿。因为我充满希望,我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了,那可真棒!不过有一天,乡里邮局说有我一张汇款单,让我去取。当我打开发现那是志国哥和凤英嫂子邮给我的20元钱时,我哭了。我不知道他们留1块钱怎么过?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样一穷二白,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收到这二十块钱的感受。那不仅仅是钱,那是有人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面对困苦的幸福;那是一种来自亲情混合着友情的温馨;那是我当时最最需要的鼓舞。因为当时双方亲属都不支持我盖房子,他们认为孩子还小,永兴不在家,我一个人太辛苦。而志国哥和凤英嫂子在第一时间倾囊相助,他们支持我顶门立户、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2014年我得乳腺癌,凤英嫂子第一时间来看我,她匆匆中硬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5000块钱,信封的背面是她单位会计写的工资明细,加起来是:4127元。那天我拿到信封,看着这个数字,泪水夺眶而出。事隔这么多年我又想起凤英嫂子38年前邮来志国哥一个月工资的情景。她一辈子都不是八面玲珑,善于算计的女人。她永远都是倾其所有,用一颗清纯如水的心去温暖和帮助他人。和她在一起,犹如面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不用伪饰,不用设防。她如明月光辉,如清风拂面,她能让身边的人立刻回到孩童般纯净透明。
而我呢?从来没有机会回馈给她任何任何。就连她生病我都不知道。2019年6月我的病情恶化,她来看过我,接着又给我邮来好多营养品。那时候她还特别精神,真没想到时隔半年她也病了。在她病的整整一年里,我完全不知道。她叮嘱所有的人瞒着我,她说我身体不好,一定不要让我情绪有大的起伏。这一年家人为了隐瞒我做了好多工作,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知道我身体不好,最后还叮嘱志国哥和女儿把她留下的补品都给我送来。看着她留给我的一切,我简直无所事从,无以回报,无言以对。
凤英嫂子走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走在我前面。她是那么快乐又美好的人呀!她出生在城里,干部家庭长大,可婚后一直跟着志国哥过颠沛流离随军生活。她一生尊敬长辈、帮助同辈、疼爱晚辈。面对世间百态,她从来没有提防和世故;她没有粗眉大眼的凛然;没有母系氏族的威严;没有欲壑难填的神态。一九八七年,志国哥亲弟弟出车祸,她二话不说和单位请了假,抱着女儿回到老家,作为年青的嫂子,她竟然单独一人在医院照顾不能行动的小叔子18天。她让所有人赞叹不已。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无论做什么,永远带着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一举一动都落落大方、温文尔雅、周到得体、无懈可击。她就像一面平静的湖,任凭世界繁华与荒芜,她始终波澜不惊。孩子们都说她像一位公主,可在这位美丽公主身上,任谁也看不到关于公主的一点坏毛病。
我的父母没有记准我出生的日期,这在我心里是个巨大的遗憾。认识她后,她说她和我一样,她生日定在七月一日也是结婚后和志国哥商量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是凤英嫂子安抚我的美丽谎言。她的善良让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一种不可抵挡的甜美与慈悲。在我和凤英嫂子相识38年里有很多珍贵而又美好的回忆。我们像所有的闺蜜一样,曾在无数个夜睡在一张床上唠家常。年轻时,我们一起逛街,一起整我们的门牙,一起寻找祛斑良方。我们也一样手拉手踟蹰在美丽的玻璃橱窗外,一样对着柔软精美的床上用品惊叹不已。年老后,我们都想在儿女身边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大大的衣帽间,我们都实现不了这个心愿。病重后,我相信凤英嫂子和我一样,都清楚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我相信嫂子和我一样,都不害怕死亡,只是舍不得。舍不得深爱的人,舍不得牵挂的人。
我曾问过凤英嫂子为什么永远那么快乐,那么阳光。她说:快乐就是健康和健忘。凤英嫂子在生病前一直特别健康,她和我一辈子病病殃殃不相同,和我滔滔不绝不同。她明白说话的态度比说话的内容重要。她更善于倾听,更善解人意,她永远循循善诱,永远仁慈谦让。她对任何人都笑容可掬,她从不说长道短,她俏皮可爱,可亲可敬。她有一种特别的境界、特别的风度、特别的气概,她独一无二,难以模仿。她有少女般清纯的心灵,又不乏人间烟火气。你把母性、童性、人性、神性。你把悲悯、庄严、虔诚、温暖这些词全部给她都不够。她既有凡妇知足安乐的神韵,又泛着并不多见的圣母光辉。
凤英嫂子给我的爱让我珍惜眼前,我不能再对未来的忧虑中蹉跎时光。我要珍爱自己、好好生活,唯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她这三十八年来对我的用心;唯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放心;唯有这样,她才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如盛开的海棠,明丽清爽、朝气蓬勃。她才能如圣洁的芙蓉,吐露芬芳,袅袅娜娜,尽情绽放。
谢谢凤英嫂子今生给我这么多的爱。
学燕口述,琳琳整理。
2021.5.11
学燕口述,琳琳整理。
202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