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回家,我妈来陇县车站接我和我妹,我们三个人一起在西大街一家凉皮店里吃了饭。
结账的时候我问老板多少钱,回答是12块。
我又强调了一遍:3个人(因为我们三个人点了不一样的东西)。
老板头也没抬地说,知道。
12块钱够三个人吃一顿饭,这是我的家乡陇县的物价水平。在北京我们楼下的煎饼店,最便宜基本款煎饼要14块钱。
有时候我内心里自私地希望,城市化的进程能晚一点波及这个偏远而宁静的地方,虽然实际上除了滞后的经济水平之外,这里和其它地方也没什么区别——电视和网络无差别地传达着城市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传达着这个时代的欲望、疲惫和焦虑。
农村除了春节的几天,几乎是一座空城,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场景早就不见,取而代之的主题是“挣钱”。飞速的社会发展进程让现代文明和此前存续了上千年的农耕文明激烈冲撞,对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他们对这个世界熟悉而困惑。
以前上学的时候讨论过社会化的问题,所以作为亲身经历者曾经为此事焦虑,后来发现为不可抗力造成的事情忧虑不过就是现代版的杞人忧天,便抛下这个沉重的念头,享受家乡尚且残存的美好的东西。
我爸妈喜欢养花,不是城市里一盆盆地养,是在自家院子里圈出大概五分之一的面积做花圃,种大量的花:非洲菊、凤仙花、大丽花、月季、芍药、牡丹、卷丹百合、铁炮百合、山丹丹花、一串红、蜀葵、铃兰、石竹花、绣球花、胡枝子、金银花、菖蒲、马蔺。夏天里一大片一大片开得疯狂且无情。
虞美人的种子是一大把一大把地随意撒到院子边的田埂上,夏天的清晨微风一吹,虞美人轻灵优美的身形轻轻摆动,花瓣上的露珠骨碌碌摇落一地,展眼望去,美得像男鹿和雄的插画一样。
院子前面就是面积高达一亩的菜地,分别种着辣椒、草莓、茄子、黄瓜、葫芦、土豆、番茄、丝瓜、白萝卜、胡萝卜、大葱、蒜苗、韭菜、芫荽、水芹菜、大头菜、包心菜、散叶白菜。
还有一片玉米:有普通玉米、白玉米、爆米花专用黑玉米、可以烤着吃的水果玉米和适合煮着吃的黄黏玉米。每株玉米下面种了扁豆、豇豆、长豇豆、做豆沙包的白芸豆,玉米地膜间隔的土里套种了黑芸豆和杨花萝卜,种玉米的地膜上,还套种了卷心白菜、西葫芦、冬瓜、南瓜。卷心白菜是为了秋天做酸菜用的,能长到快一米高。
地垄上有两颗大杏树,6棵小杏树、3棵樱桃树、一颗核桃树,一颗半沙果半苹果树(在沙果树上嫁接了苹果树,但只嫁接了一半,所以一棵树上结两种果实),一颗半桃半杏树(一样是嫁接的,在桃树上嫁接了一半杏树)。还有一颗“羊奶子”树。“羊奶子”是一种野生水果,因为我和妹妹想吃,我爸从深山里挖了一棵树苗回来,栽在我们家院前。
还有一棵“木耳树”,其实从山里直接扛回来的一截可以长出木耳的烂木头,所以我们家除了有山里采的木耳可以吃,夏天如果夜里刚下过雨,第二天早上还可以到自家田里“采”到新鲜木耳。
还有一块空地是我和我妹的“实验田”,以前种过板蓝根和柴胡,种过落花生,种过生姜,这几样是成功的。
失败的实验有:香蕉树一棵。我小姑给我买的树苗,那时候我们不知道香蕉其实不长在“树”上;一垄西瓜。西瓜适合种在沙地里,小时候也不清楚,前一年夏天吃西瓜专门攒的西瓜籽儿,种下去眼看西瓜长到皮球那么大,夏天一场阵雨过后,生了蛆,坏掉了;灵芝。我们还曾试过把山里长灵芝的土带回来培育,大概灵芝对湿度、温度都有极高的要求
那片“试验田”现在还在,我建议种芋头试试,芋头叶子又大又漂亮适合观赏。但我妈想种荷花,她一直喜欢荷花,年轻的时候秀鞋垫,喜欢“鸳鸯戏水”和“莲生贵子”的图案,里面都有荷花。绣过那么多荷花,后来去西安也见过曲江大唐芙蓉园的荷花,但是还没真正摸到过。我打算查查耐寒的品种,明年夏天给她买花种寄回家去。
昨天到长楹天街买回来几本书:《借山而居》《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阿尔萨斯的一年》《种地书》《下田》《隐居的愿望》《四时之诗》《土地耕种 爱情》等等,因为这些有关乡下、土地的故事总给我温暖和亲切的感觉。
有时候想,我这一代,可能真的几乎是最后一批有农村成长记忆的一代了吧,真幸运能在乡下长大,有那么多有关土地的明亮、温柔、丰富的记忆,就像我在写上面这些话的时候,清晰浮现出被盛开的虞美人环绕着的我的家,也想起小时候,我爸从山里把各种野花野果挖回来,移植到我家院子前面时,我和我妹如何开心雀跃的样子。
说到这里真的应该感谢我爸妈,在高中作文要写“我的父亲母亲”的时候,我其实根本还不“认识”他们,现在回过头看,我爸妈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在我们村里也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职务和身份,但是不论为人处世的情商,还是远超越一个农民身份的审美和生活情趣,对我和妹妹都有深远的影响,并且他们做这些事情并不是有意识目标地想要“培养”我们,但恰恰是这种出自本能的生活表现,带给我们丰饶且富有情绪的成长环境。
但是想起有次和朋友聊起将来如果有孩子,会不会把他送回乡下,让孩子也像我这样长大,结论是不会。
是啊,美好确实是美好,但是作为父母,把自己觉得好,但是有悖教育规律的情绪冲动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确是不负责任的。艰苦的成长环境确实是一种历练,但这种成长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成长,不能因为这样就去主动追求苦难。这样一想更觉得童年的成长经历非常宝贵,希望我能坚持写作,把这些事情都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