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叫父亲为爷,祖父为爸;称父亲为爸爸的,只是村上教书先生的儿子。
教书先生不是本地人,他是个下放户。他从城里来时,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听说他的老婆已和他“分”了。他下放到我们村里劳动改造,起先干些积粪、挖地一类的苦活,后来就让他去教书。他经常被带到学校操场上批斗,场场运动都跑不了他。他头上的帽子就像现在有些公司的招牌一样经常换。
他有一个儿子和我们同学。他一来,我们就看出他和我们不是同一块田里的庄稼,他总喊那个教书先生为“爸爸”,从不叫爷。我们一致认为:他爷坏,他也跟他爷一样坏!于是就经常欺负他,先派一个力大的把他掼倒,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压,名之“堆草垛”。每一次,他都被弄得满身是泥,他父亲给他御寒的那条围巾也被踩成了“狗肠”。他每次爬起来,总是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用一只袖子放在眼上擦泪,一边伤心地叫着:“爸爸唉……”那声音能感动除我们之外的所有人,可我们竞还恶作剧地跟在后面叫:“你爸罢罢了,你爸罢罢了!”
但小村人还是善良的,每回我们有人回家炫耀这一胜利,总遭到大人的训斥。他们认为,欺负可怜人是不义的举动。
后来,落实了政策,那个教书先生还在村里教书,他的两个孩子都回城了。他们常回村里来,还是叫他爸。我们除了在小学生字典里看到那个“爸”字外,就只有从教书先生儿子的口里听到,所以,我们觉得,“爸爸”这个称呼和城市一样,离我们遥远,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紧接着,村上有一家人不知什么久远的原因,一父一子变成了“农转非”。虽说他们在城里没有工作,依旧在村里种地,但他们的户口转了去,他们一月一次地进城取粮票,办些户口在城里的人才办的事,小村人也不觉得他们与我们有什么区别。可过了不久,人们惊奇地发现,“农转非”的儿子管父亲叫“爸”而不叫“爷”了。村上几个年长的人先发话了:“你瞧,进了几回城,就整天犁呀耙(爸)的,多别扭。”在一旁阅历浅的人也顺势说:“洋枪夹土炮,农家不需要!”
小村人听不惯这个称呼,但一想到人家已经属于 半个城里人了,改了称呼,也还说得过去。只是那个“农转非”父亲觉得自己和小村人旧情不断,因此每当儿子喊他“爸”时,他的脸就绯红了,不敢从容地回答。
到了80年代,贫穷落后的小村也开始变化。起先是村里人第一次打起了饱喝,然后穿上了光鲜鲜的衣服,再然后就是通上了电,就有一家人买回了电视。开始是全村人涌进他家看,接着又有人家也买了电视。电视里不仅可以看见高楼大度,还可以看见那些新潮的男女们。他们没有一个管父亲叫“爷”的,全都叫“爸”,这下小村人才知道,不是人家教书先生和“农转非”儿子怪,是村里人少见多怪。那个最先把电视抱回家的二狗忍不住了,开始教他牙牙学语的女儿喊他“爸”。
二狗想当“爸爸”的消息在小村传开,小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二狗学城里人,整天也让女儿爸爸爸的了。”
“又不外出工作,何必呀。”
但二狗不听那套,仍旧执拗地要把“爸爸”这个充满异彩的词汇输进女儿的小脑瓜里。
村上的年轻人也受二狗的影响,都悄悄地模仿起来。小村好像正在孕育一场语言改革,许多人想把那个土头土脑的“爷”字从生活中革去。·
果然,几年过去,村上人已经习惯了“爸爸”这个称谓。就连那些老辈人,听到儿子喊他为爸,尽管表情上不那么自然,嘴上还是接受了。他们见到自己的孙子孙女,问起自己的儿子来,也是那句:“你爸呢?”
(注:本文写作、发表于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