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在后面奚落她,因惦记着母亲和哥哥,所以并未回头,径直走了。

  黛玉仍旧站于花阴下,远远地向怡红院内望着。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和丫环等都到怡红院内去过,又一伙一伙地离开了,只是没见凤姐来。心里盘算:“她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呢?即便是有事缠住了,她也会来敷衍一下,讨老太太、太太的好才对呢,今天这时候不来必有原因。”正在猜疑,一抬头看见远处花花簇簇一群人向怡红院这边来了。定睛一看,贾母搭着凤姐的手,邢夫人、王夫人、周姨娘和丫头媳妇等人都在后头跟着进院去了。黛玉点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又泪珠满面。时间不长,见薛姨妈、宝钗等也进去了。

  这时紫鹃从背后走过来,对黛玉说:“姑娘回屋吃药吧,开水都凉了。”黛玉莫名发火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一个劲儿催我吃药,我吃不吃药与你有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才好些,又不吃药了?现在虽是五月里,天气热,也还是该小心些。大清早起来,在这个潮湿的地上站了半天,也该回去歇歇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才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天,方慢慢地扶着紫鹃回到潇湘馆里来。

  一进院门,见地上满是参差的竹影,青苔浓淡不一,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的唱词“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而暗暗叹道:“莺莺虽然命薄,还有一个母亲和幼小的弟弟。可我黛玉命薄,连一个母亲和幼小的弟弟都没有。”想到这里,又要掉下泪来。不防檐廊下的鹦鹉见黛玉回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吓了黛玉一跳。黛玉埋怨道:“你作死呢,又煽了我一头灰。”那鹦鹉又飞上架子去,叫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听了鹦鹉的叫声心里一热,停住脚步,伸手弹了弹鸟架问道:“添没添食水呢?”那鹦哥好像听懂了黛玉的问话,长叹一声,竟然非常像黛玉平日里叹息的音调,接着又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和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姑娘平日念的诗句,难为它怎么记住了。”黛玉心里敞亮了很多,便让紫鹃将鸟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自己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前坐下来。吃完药,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子阴阴翠润,坐席生凉。黛玉没什么可排解郁闷,便隔着月洞的纱窗,调逗鹦哥嬉戏,又将自己喜欢的诗词教它念。

  宝钗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梳头,见她进来,便笑着说道:“你这么早就梳洗了。”宝钗道:“我回来瞧瞧妈妈身体好不好。昨儿我走后,不知他又过没过来闹?”一面说,一面在母亲身旁坐下,不由得哭了起来。薛姨妈见她一哭,自己憋不住也跟着哭了一场,边哭边劝:“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收拾那个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谁呢?”薛蟠在外面听见,连忙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说:“好妹妹饶恕我这次吧!我昨天是喝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着鬼邪了,到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本来是掩面而哭,听薛蟠这样说忍不住笑了,向地上吐了一口道:“你不用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多嫌弃我们娘儿俩,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开了,你就心静了。”

  薛蟠听了连忙笑道:“妹妹这是从哪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歪话的人哪。”薛姨妈接口道:“你就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晚上你说的那些话就不歪吗?你当真是发昏了?”薛蟠道:“妈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了好不好?”宝钗笑道:“这才醒悟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能有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们一起喝酒,妹妹听说了,只管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不再让你娘儿两个天天为我一个人操心。妈妈因为我生气还有情可原,让妹妹为我操心就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妈妈生气、妹妹烦恼,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忍不住掉下泪来。薛姨妈本来已经不哭了,听他这一说又伤起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儿又来惹妈妈哭了。”薛蟠忙收泪笑道:“我怎么又惹妈妈哭了呢?算了算了,这事儿别再提了,叫香菱来倒茶给妹妹喝。”宝钗道:“我也不喝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回园子去了。”薛蟠忽然道:“妹妹的项圈给我瞧瞧,怕是该拿去回一回火了。” “回一回火”就是金器旧了,用火加热,高温冷却,重塑崭新光泽,术语也叫“炸”。宝钗道:“黄澄澄的,又回火做什么?”薛蟠又道:“妹妹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和花样告诉我。”宝钗道:“有好些衣裳我还没穿呢,还做什么?”一会儿薛姨妈换上衣裳,拉着宝钗出门进园子去看宝玉,薛蟠这才出屋走了。

  薛姨妈和宝钗来到怡红院中,见房前门廊里外和回廊上站着许多丫头和老婆子,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薛姨妈母女两个进来,与贾母和大家见过了,上前来看宝玉。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好些了?”宝玉忙要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了。”又说:“还惊动了姨娘和姐姐,我担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躺下,又问他:“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吃什么?回去好做了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不想吃什么,还是那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的面汤好吃些。”这小荷叶儿小莲蓬倒不是真材实料,而是用做面的模具做出来小荷叶儿小莲蓬的形状。凤姐在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费事了。着急忙慌的想这个吃!”贾母听了赶忙叫人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做汤的面模是谁收着呢?”想了一会儿,回头吩咐一个老婆子向管厨房的人去要。那老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面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听了,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是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让人去问管茶房的,去的人回来说茶房也没收。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的人听说了,给送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模子来瞧,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雕凿着豆子大小的痕迹,有菊花、梅花的,也有莲蓬、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雕凿得十分精巧。薛姨妈看完笑着向贾母和王夫人说:“你们府上都想绝了,吃碗汤面还有这些样子。要不是你们说,我见了这个还不认得是干什么用的。”凤姐笑道:“姑妈不知道:这是去年省亲备膳的时候宫里想的法儿。不知弄的什么面压出花样来,沾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这清香味入汤才好吃,但我吃着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谁家没事儿总吃它?那次来呈送样品做了一回,不知宝兄弟今儿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说着,接过来递给一个妇人,让她去吩咐厨房立刻杀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问道:“做这么些干什么?”凤姐笑道:“这种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一碗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便多做些大家都吃吃,我也借光尝个鲜。”贾母听了,笑道:“猴精,把你精明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说得大家都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与官中的钱没关系。这点儿花销我还孝敬得起。”便回头又吩咐妇人:“告诉厨房,只管好好做了,在我帐上领银子。”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在一旁笑道:“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了,二嫂子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了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还巧什么?当年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她还疯呢。虽说她如今不如我当年,也算好的了,比你姨娘强多了!你姨娘可怜巴巴的,不大爱说话,和木头人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会献好。凤丫头嘴乖,怎么怪人家疼她。”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人就不招人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人,也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讨人嫌的,还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对了。我说大嫂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像疼凤姐姐一样的疼她。要单单说会说话的就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有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你姐妹们,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说真心话,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子里头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老太太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说假话。”宝玉本想勾着贾母一起称赞黛玉,不想反勾起贾母称赞起宝钗来了,倒也喜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故意扭过头和袭人说话去了。

  有人来请贾母等回去吃饭,贾母才站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吧。”又嘱咐了丫头们一番,方扶着凤姐,与薛姨妈互相让着走出房。

  来到院子里,贾母站住脚步问凤姐:“汤好了没有?”又扭头问薛姨妈等:“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叫凤丫头弄来给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折腾人,她时常弄了东西来孝敬你,你又吃不了多少。”凤姐笑道:“姑妈可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经把我给吃了呢!”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宝玉在屋里听见也憋不住笑了。袭人笑道:“二奶奶的嘴真是的,也不怕说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天,一定累了。”说着,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袭人笑道:“告诉你的事情是不是又忘了?”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说,麻烦她们莺儿来帮打几根丝绦。” 丝绦就是用丝线编织成的花边或扁平的带子,用作衣物、帘子等边沿的装饰。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伸头向窗外喊:“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过来,麻烦她给打几根丝绦,有没有时间?”宝钗听见,回头答应道:“知道了,一会儿就叫她来。”贾母未听清楚,问宝钗宝玉喊她什么事。宝钗告诉了贾母,贾母便说道:“好孩子,你叫她来替你兄弟打几根吧。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着呢。你喜欢谁,只管叫去使唤。”薛姨妈和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她来做就是了。没什么使唤她的地方!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着话往院门外走去,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见了她们走过来,都起身迎上前来跟着出了园子。

  出了园子不远就到了王夫人住处,离贾母住处还有段距离,王夫人恐贾母累了,便让贾母先到自己房内坐坐,贾母也觉得有点脚酸,便点头答应。王夫人便命丫头先回屋去铺设坐位。赵姨娘推说有病,只有周姨娘与老婆子和丫头们忙着掀门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走进屋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下,宝钗和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给贾母倒茶水,李纨端茶给薛姨妈。贾母对王夫人说:“让她们小妯娌们服侍吧,你快坐下歇歇,说说话。”王夫人才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吩咐凤姐道:“把老太太的饭端在这里吃吧,添上东西端上来。”凤姐答应着出去了,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贾母那边的老婆们忙去传话,丫头们忙都赶了过来。王夫人又命人:“去请姑娘们来。”请了半天,只有探春和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舒服,不想吃饭;黛玉自然不用说,十顿饭只能吃五顿,众人也不在意了。

  稍时,饭菜送到了,众人忙活着调放了桌子。凤姐用手巾裹了一把象牙筷子站在地下,见贾母和薛姨妈彼此相让,笑道:“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是听我说吧。”贾母却故意不听凤姐的,笑着向薛姨妈道:“我们就要这样。”薛姨妈也笑着答应了。于是,凤姐只好放下四双筷子:上面两双是贾母和薛姨妈的,两边是宝钗和湘云的。王夫人和李纨等都站在地上,照看着放菜。凤姐又忙着要来干净的碗盘和食盒来,给宝玉夹菜送去。不一会儿,莲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站在那里,便命玉钏给宝玉送去。凤姐道:“她一个人不好拿。”赶巧这时莺儿和同喜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经吃过饭,便对莺儿说:“宝二爷正要叫你去帮助打丝绦,你们两个一同去吧。”莺儿答应声,和玉钏出来。莺儿看着饭菜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呢?”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说着,便命一个婆子过来,将汤饭等放在一个食盒里,命她端着跟着走,她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方接过来,同莺儿进入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开玩笑,见她两个进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来了,怎么碰巧一起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食盒来。玉钏没用让自己在一张凳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便搬过个脚踏凳来,莺儿还是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十分高兴;见了玉钏,便想起她姐姐金钏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在一旁,主动和玉钏说话。袭人见宝玉不理莺儿,恐莺儿不好意思,又见莺儿不肯坐下,便拉着莺儿出来,到那边屋里去喝茶说话去了。

  麝月等预备了碗筷来伺候宝玉吃饭,宝玉却没心思吃,问玉钏:“你母亲身体好吗?”玉钏满脸娇嗔,也不正眼看宝玉,半天才说了一个“好”。宝玉自觉没趣,沉默了半天,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吃的来?”玉钏道:“当然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还是哭丧着脸,便知她是因为金钏的事情怨恨自己。想要真心实意哄哄她,又见旁边人多,不好低声下气的,因而便设法将其他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向金钏问长问短。那玉钏虽然不想理宝玉,但见宝玉一点脾气也没有,凭她怎么冷淡和抢白,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渐渐露出三分喜色。宝玉见了便笑着央求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来,我尝尝。”玉钏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她们来了你再喝吧。”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走不动,你递给我,我自己就能喝了,你好趁早回去交差,吃饭去。我这样耽误你的时间,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得动弹,我只能忍着疼下去取去。”说着,扎挣起来,便要下床,忍不住“唉哟”一声。玉钏见他这样也不忍心,起身说道:“你躺下吧!哪世造的孽,这会儿现世现报,我哪个眼睛能瞧得上你!”一面说,一面“噗哧”的一声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见了老太太、太太,可要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挨骂了。”玉钏道:“吃吧,吃吧!你不用和我甜言蜜语的了,我都知道啊!”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真不知还有什么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果真赌气尝了一口。宝玉笑道:“这下可好吃了!”玉钏一听,方明白他的意思,原来是宝玉骗她喝一口,便说道:“你既然已经说不好吃,这会儿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一个劲儿地陪笑央求玉钏还要吃,玉钏就是不给他吃,一面喊他身边的人来伺候他吃饭。

  丫头们刚被叫进来,就听有人来禀报说:“傅二爷家的两个老婆子来请安,想见二爷。”宝玉一听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老婆子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仰赖贾家的名声起家,贾政也是真心相待,对他与别的门生不同,所以他常差人来走动。宝玉往常最讨厌猛男蠢妇的,傅试也是心知肚明,可今天却为什么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有个原因。原来宝玉听说傅试有个妹子,名叫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她才貌双全,虽从未亲眼目睹,心中却十分仰慕思念。不让这两个婆子进来,恐驳了傅秋芳的脸面,因此让两个婆子进来。那傅试本来是暴发户出身,因妹子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便依仗着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把妹子轻易许人,所以妹子的婚事耽误到如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她本是穷酸家庭出身,根基浅薄,不肯与之婚配。傅试因为与贾家亲密,所以暗自有一点想法。

  傅试今天派来的两个婆子,偏偏是非常无知的,听说宝玉要见她俩,急忙进来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就傻傻地站在那里。玉钏见有生人进来,也不和宝玉闹了,手里端着汤,站在宝玉身边细听。宝玉一面和那两个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宝玉和玉钏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那两个婆子,不想宝玉手伸猛了,玉钏也没注意,便将手上的碗撞翻,汤泼在了宝玉手上。玉钏倒没有烫着,却吓了一跳,忙陪笑问道:“这是怎么了?”慌得丫头们连忙上来接碗。宝玉却不顾烫了自己手,忙问玉钏:“烫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和众人都笑了。玉钏道:“你自己烫了,还有心问我。”宝玉听了,才发觉自己手烫了。众人连忙上来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喝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把那两个婆子送到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周围没人了,一边走一边谈论。一个笑道:“难怪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头脑糊涂,中看不中用,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手烫了,还问别人疼不疼,这不是傻了吗!”另一个又笑道:“我前一次来,还听他家里许多人说他确实有些傻气:让大雨淋得跟个水鸡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河里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嘀嘀咕咕的。而且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都是好的;遭塌起东西来,哪怕值千金万银都不管了。”两个人说着话走出园子回去了。

  袭人见来人走了,便领着莺儿过来问宝玉:“编什么绦子?”宝玉笑着对莺儿道:“刚才只顾和别人说话,忘了你了。麻烦你来不为别的,替我编几个小袋子。”莺儿道:“装什么的?”宝玉笑道:“不管装什么的,每样都编几个吧。”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编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姑娘,你闲着也没事,都给我编了吧。”袭人笑道:“一时间哪能都便得完?先挑要紧的编几个吧。”莺儿道:“什么是要紧的,不过是扇子、香坠、手帕袋。”宝玉道:“手帕袋就行。”莺儿道:“手帕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配黑袋子才好看,或者石青色的,才压得住其他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还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倒也雅致。”宝玉道:“也行。编一条桃红的,再编一条葱绿的。”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有几个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简单说,‘一炷香’是直线形,‘朝天凳’梯形,‘象眼块’斜方形,‘方胜’一角相叠的两个方形,‘连环’两环套联,‘梅花’和‘柳叶’属于象形。”宝玉道:“以前你替三姑娘编的那个花样是什么?”莺儿道:“是‘攒心梅花’。”宝玉道:“那样就好。”这面说着话,那面袭人拿了线来。这时,窗外来个婆子说:“姑娘们的饭做好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快回来。”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么好意思走呢?”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说的哪里话?快吃去吧。”袭人等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使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编结丝袋子,一面和她说闲话。问她:“十几岁了?”莺儿答话:“十五岁了。”宝玉道:“你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对上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做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着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说,将来也不知哪一个有造化的主儿能享受你们主仆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呢,有几样世上的人所没有的好处,模样还在其次。”宝玉见莺儿娇腔婉转,笑语如痴,早有点情不自禁了,更何况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么好处?你细细地说给我听。”莺儿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她。”宝玉笑道:“这个当然。”

  正说着,只听见外头有人说道:“怎么这么静悄悄的?”二人回头往门口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给宝钗让坐。宝钗坐下问莺儿:“编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她手里瞧,才编了半截儿。宝钗笑道:“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编个结把玉编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拍手笑道:“还是姐姐说的对,我真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用暗青色肯定不行,大红又犯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还是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线,一根一根的拈上,结成袋子,那才好看。”宝玉听了,喜不自禁,连声叫袭人取金线来。

  正好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今儿奇怪,刚才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一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的,还不让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怪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去,这有什么好猜疑的。”袭人道:“从来没有过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了。”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袭人听出此话话里有话,知道宝钗平日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人,自己想起上次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了。把菜给宝玉看了看,说:“吃完饭洗了手就来拿线。”说完,便转身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编结袋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差人来找出园子了。

  宝玉正看着莺儿编结袋子,忽见邢夫人那边差来两个丫头送了两样果子给他吃,问他:“能走了么?要是能走的动,叫哥儿明儿过去散散心,太太惦记着呢。”宝玉忙道:“好些了,没有先前疼了,请太太放心吧。要能走了,一定过去给太太请安。”让她两个坐下,又叫人:“秋纹来,把送来的果子送一半给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声,刚要走,听到黛玉在院里说话的声音,宝玉忙叫人快请。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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