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志向高远，此刻的李叶茴依旧只是“私立学校”的野鸡留学生，在新加坡这个还没有海淀区大的地方渴望把自己熬进大学。这并不光彩的精力被王小红四处吹嘘：“我闺女英文流利，有着发达国家留学背景”。

李叶茴在一旁羞得抬不起头。

为了让女儿有些社会阅历，王小红拉着李叶茴去各大教育机构争取几个打杂的活儿。可是面试中，王小红自顾自地回答了一切问题。而李叶茴却像盏落地灯，低垂着脑袋、笔直地站着。她是母亲的风筝、母亲的菜篮子、母亲的名片。

教育机构的面试官看着内敛的叶茴，想象不出这姑娘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情景，便说“以后有消息通知你们”把母女俩哄回家。

不过也有例外：有个面试官是个独眼龙，而李叶茴并没有被他那做工拙劣的假眼吓到，全程面无表情。这让他觉得吃惊，决定给李叶茴一个机会。

独眼面试官打断王小红的吹嘘，将李叶茴带到一个小隔间，拿出一套试卷：“现在，我是个八岁小孩。你来给我讲课。”

逃离王小红的虎视眈眈，李叶茴舒心不少：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鸡兔同笼题。她飞快地心算出答案，然后条理清晰地讲解。

小伙子刻意问了两个很幼稚的问题，李叶茴也高效回答。不过她还是被拒绝了 -- 独眼男生说：“你没有亲和力。”

真是一针见血，她就是没有亲和力，她也永远做不了好老师。叔叔李铎从小对她的无情挑剔，使得她对别人的错误包容度极低：失败是不被准许的，且失败者理应被冷漠对待，哪怕是个孩子。

那次面试后，李叶茴便放弃了助教和老师等类似职位的应聘。除了亲和力的缺失，她对教书育人这事也有偏见：奉献一生去成就别人？她不舍得。那时候的李叶茴看问题简单粗暴不拐弯，一言一行被陈旧的偏见所左右。

费尽千辛万苦，她成功应聘了一个幼儿英语教育机构的“招生助手”职位。招聘人员说，这工作负责和家长周旋、对情商提升有很大帮助，也能锻炼口才能力。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王小红坚信融入社会的必备技能，李叶茴也对自己的新挑战摩拳擦掌。不过一上手她就傻眼了：这其实就是个打骚扰电话的活。她只需要每天重复一句话:“您好，我是某某教育机构的，我们这里有免费课程，请问您有时间带着孩子来听吗...”

什么时候被挂断，取决于自己的客服音何时被察觉，所以到了后面，李叶茴打骚扰电话时刻意把北京味带上，明显延长了挂电话的时间，虽然依旧一事无成。

她第一天打了三百个电话，也被拒绝了三百次。有人态度恶劣、甚至骂她是骗子。负能量油然而生，唯有对奇迹的期待支撑她按下一个个新号码。她设计了好几套搭讪方式，以为会成为电影里的销售冠军，也不过成为了陌生人眼中不同味道的苍蝇。

那时候的李叶茴依旧相信努力就有收获，殊不知一个错误的平台就像贫瘠的土壤，种不出锦绣山庄。

七天后，她“跳槽”到另一家更加正规的英语教育机构做“廉价劳动力”。这次的工作听起来正规许多：题库录入，其实说到底就是扫描卷子，然后逐字逐句修改。只不过招聘人员用了更有噱头的方式宣传：“我们用的可是新引进的手动扫描机！”

本着学点“高新技术”的李叶茴又开始了毫无变化的日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李叶茴的同事都是历经世事的成年人，有着更成熟的认知和行为风格。李叶茴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切，默默地改变了对于“青春”的认知：青春不只是享受锦瑟年华，还要努力打造未来。

这个不通风的小工作室里装了很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带着成就伟业的态度和梦想去做大企业的螺丝钉。不过，也有勇于打破常规者，给其他人好好上了一课：那是一个辍学生，原就读于北航计算机系。他借用春节短短七天假期，独自研发出一套题目自动筛查系统，快速解决所有录入错误，成功将他的效率翻了十倍，瞬间实现月入过万。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慷慨地分享了他的系统，带领大家共同致富，这也帮他赢得人脉，不但便拿到永久职位，且升职飞快。

这是李叶茴第一次看到隐形资源的力量，明白钱并非能衡量一切，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身边人用技术改善生活，而科学不再是理论上的传奇。她自认为掌握成功诀窍，对大学充满期待。

秀秀也永久地离开新加坡，回到天津和父母长居。李叶茴特地坐着高铁、带了奶奶包的十斤粽子前去探望。她们漫步在天津的五大道，秀秀说自己还是忘不了那个关于瑞士大房子的梦想，并依稀觉得这就是她的归宿。

李叶茴问她下一步怎么走，她说在考虑重新高考。李叶茴帮她算了算：加上高二的自我放纵和新加坡那一年的吊儿郎当，她已经将近三年没有动过脑子，重新回归可能比在新加坡压力还大的中国高考系统，于她而言可能是个难以想象的挑战--李叶茴支持梦想，也支持荒唐的梦想，但是她明白秀秀不是个追梦的人。

秀秀也明白这选择不明智，可是就像她的瑞士梦一样，她总要有个答案去应付这些总爱评判别人未来规划的人。

李叶茴诚信相劝：“你去学点手艺活，以后可以做外劳去海外输出劳动力，没准就能去瑞士，到时候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嫁个命悬一线的半老头子，连房子都不用亲自盖，直接坐享其成。”

秀秀没听出这是笑话，红着脸推脱：“嫁人就算了，学点手艺活以后去海外见识一下也可以。但是学什么呢？”

“学做面包吧！”李叶茴灵光一现。

“为什么？”

“啊，这个理由就很多了。首先它很好玩，其次它不用太动脑，只要坚持就能成功。另外说到面包这种东西你会联想到哪个国家？”

“哪个？”

“瑞士啊！你想想，巴黎贝甜是不是一特有名的面包牌子，巴黎就是法国的呀。德国不都说黑面包好吃吗，记不记得啦？所以欧洲肯定是面包的发源地。所以面包学好了，以后没准能去欧洲进修，你就奔着瑞士去，先工作，争取留下来，这不是十分顺理成章。”

那个时候的李叶茴最喜欢满嘴跑火车。她完全不知道巴黎贝甜是韩国品牌，而面包发源地是希腊。不过她的说话对象是秀秀，就算说“面包和中国馒头是一个发明者”对方没准都要夸一句“博学”。

于是秀秀就真的飘去了北京，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面包学徒。李叶茴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又拯救了一位失足少女。

每个假期，李叶茴都会邀请秀秀回家，和自己家人一起热闹。

奶奶想方设法地在秀秀瘦小的躯体里塞入尽可能多的食物。部分是因为，李叶茴说话太不着调，为了舞台效果，常常在奶奶面前偷偷把秀秀家的贫穷描述得无比不堪，这也让老人家见缝就插针地劝秀秀好好学技术，以后赚钱回馈家庭。

就这样，李叶茴白天上班，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复习雅思，周末则和秀秀分享奶奶和奶奶的饺子，顺便开玩笑地嘲讽一下秀秀，来回味一下“矬子里拔将军”的优越感。

关于即将到来的第二次雅思考试，李叶茴决定顺其自然。她不再秉持“努力等于成功”这种蠢话。因为事实证明，决定成功的是能力，不是激情。所以她不过按部就班地完成每日复习计划，再也不克扣自己的社交时间了。

雅思前夜是二月十四，情人节。她家附近有一座被朋友们称之为“坟堆”的购物中心“凯德Mall”。这晚，“三坟堆”正闪烁着浪漫粉光，将周边街道、林立的高楼都染成玫瑰色，甚至让空气中也有了花香。李叶茴在这流动的光彩中漫步，幻想着自己的爱情。

那晚，大人孩子们都冲到街上蹦啊、跳啊、欢呼着，互相打着招呼、唠着家常，在礼花飞上天的爆响中大喊着我爱你。

李家已经很久没有团聚过年了。自从李铎撒谎事件败露，一向黑白分明的李岩津就拒绝他踏入家门，即便带着现任妻子和无辜的二女儿前来拜访，老人家也绝不留情，不但狠心赶他们出去，还常常骂得对方一家三口仓皇离开，不知不觉，他们就梦不来就不来了。

这样挺好，既然不相爱，何必凑合。今年大年夜，爷爷奶奶和她三个人吃了简单的年夜饭，看了会《非诚勿扰》重播，待晚八点春晚一开始，就各回各的房间，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

那天晚上，她呆望着天花板被窗外烟花漆上五颜六色的琉璃光，竟在轰隆声中安入梦乡，第二天自然醒的时候太阳都升起来了。经历太多不如意，这次虽安眠，李叶茴也不会轻易得意忘形了。

进考场前，李岩津搀扶着李叶茴向队伍走去。她惊觉爷爷的手臂不知不觉已然如此干枯、头发也白而稀薄、那双印象中总是饱含愠怒的眼睛也开始流露温柔。李叶茴在考场前和爷爷告别，老人家说在车里等她结束，然后一起回家吃饺子。

李叶茴静静望着楼道里的等待考试开场的同龄人们：他们的雅思成绩将敲开哪所大学的门？他们是为了梦想、家族希望，还是因为前途渺茫才选择离开呢？他们要飞往哪个国家？是炎热潮湿的东南亚、精益求精的欧洲还是狂热奔放的美洲呢？那些她经历的艰难困苦他们也会经历吗？

考试一切都很顺利。李叶茴提前完成卷子，开始静静回忆起几个月前初次经历雅思时的无助。那高压下的生活明明痛苦不堪，回忆起竟有了满心的思念，就好像评论一个杀敌的男人，也不能忘记他是一个孩子温暖的大山。

考场外，爷爷在冰天雪地里哈气暖手。李叶茴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爷爷说车里也冷。怎么不开暖气？暖气费油，我才不给他们送钱呢--一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爷爷一边气呼呼地骂着油商，一边给李叶茴开了暖气。

考口语那天是周末，秀秀在考场门口等她。奶奶包了荠菜馅饺子在家等她们。

李叶茴手脚冰凉，秀秀贴心地帮她捂暖。经历了A水准后，李叶茴已成了半个危机公关，接二连三地处理坏消息，逼着她成为沙场老将。她明白，此时的紧张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成败早已在一朝一夕的努力中定了局。

这次的口语考官是个印度人，说话时头一摇一摆的。她让李叶茴回答：“电脑游戏是怎样帮助孩子益智的。”李叶茴说自己不玩游戏，也不了解，“不好意思啊，可能之前学习太用功、学傻了，玩什么游戏都玩不进去。”

她突然想起李金，那个被游戏毁了前程的老同桌，又忍不住破口大骂：“游戏不可能益智，只能误人子弟”

她越说越愤怒，之前克制的新加坡英语口音也奔涌而出。

印度考官被惊得鼻翼一扇一扇的。

李叶茴从考场出来时，秀秀正在附近踢雪块玩。她张开双臂跑向秀秀，不顾形象地大呼小叫：“秀秀！真的又是印度考官哎！”

秀秀露着大龅牙笑得合不拢嘴：“哇塞！被你猜中了！”

没有压力的生活真是幸福。北京再次让她恢复平静。

到这一刻止，所有考试才真正结束。半个月之后，李叶茴将会搭乘返坡航班，去领取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