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期,大家辈出如群星璀璨。这些星星的名字被青史铭记,被人们传诵;他们的名字如雷贯耳:袁宏道、钱谦益、徐霞客、孙传庭、史可法......在这些光芒万丈的星星中,有一颗最为特别: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却晚年孤苦伶仃、折鼎病琴。他爱好广泛且门门精通,却愿意为骨肉至亲而放弃爱好。他劳碌半生,却终成一梦。他就是明末的张岱。
陶氏行走在漫长的山路上,怀了孕的她脚步很缓慢,也很虔诚。“白衣大士咒”依旧氤氲在她的耳旁,三日不绝。她刚刚去了高丽寺念经,祈求神佛保佑腹中的生命。这个小生命沉浸在佛经之中,但他长大后却与佛理绝缘。那时谁也不会预料到,这个腹中的胎儿会在百花齐放、瓦釜雷鸣的时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在万历二十五年的仲秋,院里的树染上一抹金色。在绍兴,张汝霖和张耀芳爷俩紧张地等待着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不久,张岱出生了。这个新生的生命将会成为明末最纨绔的纨绔子弟。
一、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五岁的张岱跟随母亲陶氏去曹山庵礼佛,天气燥热,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如同潮水一样。张岱母子驾一叶扁舟游于池上,陶氏将一竹篮西瓜侵入冰冷的水中,张岱十分期待着将竹篮提上来的那一刻,但一条大鱼突然冲撞船底,吞下西瓜而去。张岱对此记忆深刻。那条大鱼冲击着小船,也冲击着张岱幼小的心灵,埋下了一颗恣肆、自由、独立的种子。
有段时期,张岱十分痴迷煮茶。他品尝四处泉水,寻访四处名茶,研究各种配方。几乎每一汪清泉都映过张岱和三叔张炳芳品茶交流的影子。当叔侄二人将斑竹庵的泉水放置三天后,高温烧开,注入茶杯少许,与上好茶叶碰撞,等到茶杯中的水凉了之后,再将沸水注入,如同山间的晨光,如同素兰雪涛。张岱说:“就叫它兰雪吧。”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惹得兰雪茶声名鹊起。斑竹庵里的泉水也因此出了名。从兰雪茶出名那一天开始,斑竹庵的泉边多了很多取水的人。僧人们为了回到昔日的平静,将泉水玷污。但后来人们还是用斑竹庵不净的泉水煮茶,还夸其水质清冽。
张岱在煮兰雪茶两年后又迷上了弹琴。他自以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鸣得意以为继承了绍兴琴派。在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张岱成立丝社(琴社),召集了六个年龄志趣相投的伙伴,约定每月三次操琴。同年,张岱迎娶了妻子刘氏。娶妻一事在张岱的生命历程中只是一抹可有可无的淡色。张岱的眼睛倒映着的是更有趣的游戏。
到了天启二年,张岱二十五岁。他看着斗鸡场上那激昂高亢的公鸡,又迷上了斗鸡。张岱召集了伙伴,成立了斗鸡社。这时,张岱的二叔张联芳也加入了斗鸡社。叔侄二人常常一起斗鸡,人有情而鸡无情,一斗便不顾长幼,至死方休。张联芳十斗九输,一气之下将鸡的爪上绑铁刺,在翅膀上撒芥末粉。张岱为了调和叔侄二人的关系,便以斗鸡不详为由,解散了斗鸡社,叔侄二人和好如初。
在崇祯五年十二月,大雪纷飞。张岱披上毳衣,举着火炉,乘小船前往湖心亭。张岱曾把文比作冰雪,现在,他进入了文中之境:坚实而空灵,世俗而儒雅。 “雾凇沆砀, 天与云与山与水, 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 惟长堤一痕、 湖心亭一点、 与余舟一芥, 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家家争读张岱文,陶庵心事几人知?那时的张岱数次参加科举考试,却败给了八股文和腐败。他的好友祁彪佳向宁波推官李清申诉站张岱的科场“屈伸”,却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受挫的张岱心灰意冷,做出了人生的一大抉择:放弃科举。心怀经世济民之志,身受衣冠禽兽之辱。从此,张岱从浮华走向苍凉。同年,张岱带着他的第一本书《古今义烈传》去找陈继儒。陈继儒作为张耀芳的朋友,说:“风霜之口酷似其祖。”张岱终究没给他父亲、爷爷丢脸。这年,张岱三十五岁。 崇祯十一年的深夜,张岱披上衣服,看到孝陵附近有一股黑气,冲入牛斗之间。仿佛预告着会发生什么大事。
二、国破家亡,无所归止
在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甲申之变,崇祯皇帝自缢身亡,清军入主中原。张岱从此“国破家亡,无所归止。”这成为了他生命中的转折点。张岱本想给自己写篇挽诗,追随先帝而去,但他想起了尚未完成的《石匮书》,想起他肩负修订明史的重任,他突然清醒了:贸然殉国,对故国和遗民无益。从此,张岱回到了绍兴。他租赁了小时候卜居、读书、游戏的处所快园。这时的快园已经不复从前的雕栏玉彻,而是“败屋两三楹,阶前一株柳”。他感慨道:“吾譬吾一家,行船遇覆溺。”不管怎么样,终究是回家了。张岱和三五同伴在快园追忆前尘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忘记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离乱前后的生活恍若云壤之别。曾经的繁华与欢乐再也找不到了,“而梦中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这时的他伴随着“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终于“沉醉方醒,噩梦始觉”,忆梦寻梦,在败屋残垣中完成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在1655年,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上启洪武,下至天启的史学巨著《石匮书》完稿。这时,张岱五十八岁。27年间,张岱在纸上意气风发,在现实中布衣蔬食。27年的忍辱负重、横眉冷对,终于使他绽放出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芒。
1665年,六十八岁的张岱写下了著名的《自为墓志铭》“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垂垂老矣的张岱百感交集,心情复杂矛盾。这篇《自为墓志铭》便是真与幻、喜与悲冲击而成的产物。离乱使张岱的文章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散的愁绪,如烟如雾。
三、风流依旧在
在临近生命弥留之际时,张岱想起了小时候,和母亲陶氏一起去曹山庵礼佛,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振海潮音,暮鼓晨钟,如雷贯耳。
他前半生沉迷于游戏与玩乐,是风流潇洒的华衣闲客。
他后半生献给了史学与文学,是国破家亡的明朝遗民。
或许他的墓碑旁会倒塌,或许他的故居旁会长满衰草枯杨,或许他的名字会被时间冲刷得褪色、名字会被人淡忘,但他依旧是那个独立、风流、不羁的华衣闲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