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鲁迅,已经成了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命题。现在,亲眼见过鲁迅的人已所存无几。怎样才是真实的鲁迅形象?鲁迅的公共形象是怎样树立起来的?通过研究,可以得出这样的印象:鲁迅照片在其形象树立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现实中的人是动态的、复杂的,凝固的一时的图像不能代表其全面。鲁迅的弟弟周作人晚年写有《鲁迅的笑》一文,指出,他看过的鲁迅画像,大都是严肃有余而和蔼不足。他推测其中原因,大约是,第一点,“鲁迅的照相大多数由于摄影时的矜持,显得紧张一点,第二点则是画家不曾和他亲近过,凭了他的文字的印象,得到的是战斗的气氛为多。”因为“他的文学工作,差不多一直是战斗,自小说以至一切杂文,所以他在这些上面表现出来的,全是他的战斗的愤怒相,有如佛教上所显现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严厉可畏的。”
周作人是实际生活中亲炙鲁迅音容笑貌时间较长的一人,对鲁迅性格的了解比较全面。但周作人中年与鲁迅决裂,从此互为参商,鲁迅晚年和颜悦色的形象他所见不多。一般来说,人们面对镜头,会立刻增强被拍摄的意识,容易变得矜持或者做作。今天我们也很多这样的实践,要么摆出端庄的架势,肃穆之状可掬;要么呼叫“茄子”,挤出些欢容。这方面,鲁迅的问题并不比别人更多些。周作人所说的第二点颇有道理,画家的确可以从鲁迅的文字中感知其战斗精神。但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画家同样也可以从鲁迅作品中感知他的温和亲切的性情。遗憾的是,后世很多画家,因为受时代风气的影响,自觉不自觉选择刻画鲁迅严厉可畏的形象,走到了夸张过分因而失真的地步。
其实,笑容并不比板起面孔更难做作。最难的,也是最有价值的,当然是表现出人的常态和本性。我们来看与鲁迅交往较多的郑振铎是怎样描绘鲁迅的:“初和他见面时,总以为他是严肃的冷酷的。他的瘦削的脸上,轻易不见笑容。他的谈吐迟缓而有力。渐渐的谈下去,在那里面你便可以发见其可爱的真挚,热情的鼓励与亲切的友谊。他虽不笑,他的谈话却能引你笑。”[43]与晚年的鲁迅有些接触的作家巴金的印象是:“瘦小的身材,浓黑的唇髭和眉毛……。可是比我在照片上看见的面貌更和善,更慈祥。”而朱自清则说:“他穿一件白色纺绸长衫,平头,多日未剪,长而干,和常见的相片一样。脸方方的,似乎有点青,没有一些表情,大约是饱经人生的苦辛而归于冷静了罢。看了他的脸,就像重读了一遍《呐喊》序。”因为时间、地点以及与鲁迅的关系不同,人们的观感就有所区别。
究竟怎样才是真实的鲁迅呢?定论不易。
话说回来,鲁迅的照片中,周作人究竟喜欢哪一张?他没有明确说出。至于鲁迅画像,他在那篇文章末尾写道:“我对于美术全是门外汉,只觉得在鲁迅生前,陶元庆给他画过一张像,觉得很不差,鲁迅自己当时也很满意,仿佛是适中的表现出了鲁迅的精神。”陶元庆与鲁迅有过亲密的交往。在创作这幅肖像时,他既以鲁迅本人为模特儿,也参考了鲁迅照片。
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很多场合,照相或画像所展示的鲁迅,态度安详、面容平和乃至笑容可掬的形象渐渐占了上风。我们可以比较一些大型纪念活动中使用的鲁迅像的情况。1956年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大会和1961年纪念鲁迅诞辰80周年大会,主席台上都挂着巨幅的鲁迅“标准照”,而1981年鲁迅诞生100周年纪念大会上,悬挂的则是1933年53岁生日时所摄照片即所谓“遗照”。到了1991年的纪念鲁迅诞辰110周年大会,用的是以鲁迅微笑着同青年木刻家谈话的照片为原型创作的画像,而1996年纪念鲁迅逝世60周年大会,悬挂的竟然就是陶元庆为鲁迅所画炭笔速写像!
照片让位给了绘画的艺术形象,其变化耐人寻味。
我在参与编辑大型画册《鲁迅》时,对使用鲁迅照片的观念尚不及现在专门写这篇文字时清晰。例如,在选择全书封面照片时,采用了鲁迅到上海后不久在书房中所摄照片,而且选用的是透出亲切温和神情那一张,无意间受了时代观念的影响。但在正文中,却仍然用整页的篇幅,特别突出了“标准照”。鲁迅“硬骨头”形象已经镌刻在几代读者的意识深处,人们觉得这张照片显示的就是鲁迅的“真相”——鲁迅性格中的某一方面在这张照片中显露得恰到好处:凝重、严肃、刚健、有力。
鲁迅的照片是反映他的生活状态、思想发展的第一手资料。从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他的性情,分析他的心理状态;而从后人对他的照片的使用情况,也可以约略考察鲁迅观的变迁。(黄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