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峡水
马太守走后,苏东坡计算了日程,决定马上告假。又因为夫人身体不适,最近常说想回家乡。于是先送家眷回四川眉州,然后启程顺三峡水路直下东京。想到三峡,苏东坡忽然忆起去年临别东京时王安石嘱咐自己帮忙取中峡水作为药引治疗旧疾的事来,心想这次回眉州返程刚好一起办了,也算两全其美。
安排妥当,选定了吉日,苏东坡就带着家眷启程回四川眉州,不想路途坎坷,耽误了行程。等到了夔州,为了不耽误时间,苏东坡只好改变计划,让下人保护着家眷一行自行回眉州,自己沿三峡顺流直下。那三峡分别是上峡西陵峡(瞿塘峡),中峡巫峡,下峡归峡。
因为这年闰了一个八月,比往年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三峡的水势依然很大。船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畅快。苏东坡立在船头,欣赏两岸风景,想要做一篇《三峡赋》,吟了几句,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太满意,想起当日王安石的诗稿《咏菊》只写了前两句的情景,那时候觉得王安石江郎才尽,不想今日自己居然也是同样情形,心里顿时感到闷闷不乐。
苏东坡回到舱中,左思右想,那篇《三峡赋》还是无法完成。加上连日奔波,感到一阵倦意,思索一番,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下午一觉醒来,看到天色已晚,连忙钻出舱外问船家到了哪儿,船家说已经到了下峡。苏东坡突然想起王安石拜托帮忙取中峡水做药引的事,赶紧吩咐船家掉头回中峡。船家道:“
:“大人,三峡相连,水流得特别快,下行就像离弦之箭,尤其是上峡最快,中峡其次。上行却是逆水行舟,如同蚂蚁行走,一天只能走几里水路,而且特别辛苦。现在我们已经到了下峡,不知大人要回中峡去做什么?”
苏东坡只好将王安石嘱咐取中峡水做药引治病的事直言相告。船家和几个水手一听都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用三峡水做药引的事我们也曾听郎中说起过,只不过从未听过治病非得用中峡水的,三峡共一江,上峡水流到中峡,中峡水再流到下峡,都是一条江的水,哪有什么分别?莫不是宰相大人随口一说,又或者和大人开玩笑的。”
苏东坡一听,船家说的有几分道理,转念又想到因为替王安石续写《咏菊》被贬,莫非真的是宰相大人故意刁难我的?再一想到黄州菊花落瓣的情景,的确又是自己错了,宰相大人把我贬到黄州,不过也是要让我知道自己错了而已,应该不会戏弄我。再说,宰相大人也不会事先知道我会因为困倦而错过中峡取水。苏东坡想到这里,决定还是打听一下为好,于是吩咐船家靠岸。
苏东坡让随从找来当地有名的郎中,问他有没有治病非得用中峡水的医案。
那郎中约莫五旬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像庸医。见苏东坡动问,赶紧答道:“草民十几岁就跟随师父行医,独自行医也有二十多年了,只知道用水做药引时泉水、井水、溪水、江水有别,却从未听说过一江水还要分上中下的,无论上峡、中峡,还是下峡,上峡流到中峡,中峡流到下峡,水源相同,用来泡茶想来自然不会影响药性。”旁边船家一行也都附和郎中的说法。
苏东坡听郎中的说法与先前船家一行人说法相同,再无疑虑,谢过郎中,就命随从买了一个大瓮,在下峡取了满满一瓮江水,苏东坡亲自用柔皮纸封固,并贴上封条。用过晚饭,吩咐船家连夜赶路。
这天上午,苏东坡到了东京,在驿馆安顿好了之后,苏东坡马上吩咐随从抬着一瓮三峡水来拜见王安石。王安石当时正在书房,听见管家来报苏东坡带了一瓮水求见,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子瞻去黄州就快一年了,赶紧带他来书房见我。”
管家恭敬地把苏东坡请到王安石的书房里,苏东坡迈进书房,还没来得及向王安石行礼,迎面就看见书房斜对着门口的柱子上贴着去年自己擅自续写的《咏菊》诗稿,苏东坡想起旧事,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烫。
“子瞻回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子瞻这一年来在黄州可还好啊!”
听见王安石的招呼声,苏东坡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下拜。王安石伸手扶起苏东坡道:“子瞻不用多礼,听说子瞻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大堂清冷,不便相见,书房有炭火取暖,也方便老夫和子瞻聊聊黄州风土人情。”
苏东坡再拜谢过王安石,在王安石的招呼下入了座,管家马上端上热茶。苏东坡接过茶,品了一口,是上好的碧螺春。
王安石问道:“子瞻在黄州待了一年,不知道有没有赏过黄州菊花?”
苏东坡赶紧起身拜服于地。
王安石一把扶住道:“子瞻为什么行这么大的礼,可折煞老夫了!”
苏东坡重新落座道:“学生到了黄州,才真的开了一回眼界,头一次见到宰相大人《咏菊》中'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的景致,以前学生孤陋寡闻,不知天高地厚,如若不是宰相大人教诲学生,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知道黄州居然有落瓣之菊。宰相大人学贯古今,学生才疏学浅,实在是井底之蛙,到黄州见识了落瓣菊花,才知道宰相大人对学生的一番心意,学生对宰相大人的教诲必定时刻铭记于心。”
王安石见苏东坡说得虔诚,不像做作。于是道:“子瞻言重了,菊花品种繁多,子瞻唯独没见过黄州菊,也怪不得你。”
王安石见苏东坡脸上有惭愧的神情,为了不让他尴尬,赶紧转移话题道:“子瞻品得出这是什么茶吗?”
苏东坡恭敬地答道:“学生不善于品茶,不过似乎是洞庭碧螺春。”
王安石道:“子瞻果然是识茶之人。品洞庭碧螺春有个讲究,就是必须要用洞庭水煮,否则味道就差了一些,算不上上品。”
苏东坡未曾听说过洞庭碧螺春须用洞庭水煮泡的故事,只好点头称是。
王安石话锋一转道:“不仅泡茶对用水有讲究,泡药也是如此。老夫的陈年旧病,经常发作,圣上曾赏赐老夫阳羡茶,苦于一直没有中峡水冲泡,今日子瞻回京,老夫总算可以苟延残喘了。不知老夫去年拜托的事,子瞻有没有忘记?”
苏东坡连忙道:“宰相大人吩咐学生的事,学生日夜铭记于心。所以这次马太守需要委派一名地方官员进京上表的消息一传出来,学生马上主动向太守讨了这份差事,一为上表,二为替宰相大人取中峡水,好让宰相大人身体早日康复。一路上虽然坎坷,学生也丝毫不敢怠慢。现在学生已经命下人将一瓮中峡水抬到府上,正待向宰相大人禀报。”
王安石一听大喜。对苏东坡一番道谢后,命管家赶紧安排人将那一瓮中峡水抬进书房,王安石亲自打开瓮封,命下人取水烧汤。
片刻工夫,汤已烧沸。下人取一只白定碗,再取一撮阳羡茶放于碗内,急忙用沸水冲泡。
过了几分钟,白定碗内渐渐现出茶色。王安石面色却变得凝重,苏东坡察言观色,一颗心跟着沉了下来。心想:“我取的下峡水,却欺瞒宰相大人是中峡水,莫非宰相大人已经从茶水里看出蹊跷?”心下顿时忐忑不安。
又过了半晌,王安石突然转头问苏东坡道:“子瞻实话告诉老夫,这瓮水到底从哪里取来?”苏东坡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取自巫峡。”
王安石目光凌厉地盯着苏东坡道:“子瞻这么说,这瓮水的确是取自中峡了?”
苏东坡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只好坚持道:“正是!”
王安石冷笑一声道:“子瞻不要欺瞒老夫,这瓮水必定取自下峡,子瞻肯定是错过了中峡方才想起为老夫取水之事,由于逆流不便,却以下峡水冒充中峡水,以为同是一江水,并无差别,而老夫也未必看得出来。是也不是?”
苏东坡一听王安石如同亲眼所见,分毫不差,心下大惊,再也不敢分辨,连忙向王安石谢罪,并如实说出取水经过。
王安石道:“果然如此!”
苏东坡心里惴惴不安,心里想道:“原本向马太守讨了进京上表的差事,顺便帮宰相大人带一瓮中峡水治疗旧病,希望以此向宰相大人赔罪,虽然没有向明说,宰相大人自然明白。不曾想,那日午眠错过中峡,误了取水,企图耍个小聪明过关,却又被宰相大人慧眼识破,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王安石终究是识才爱才之人,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见苏东坡神色惶惶,也不忍再加责难,缓和了脸色问道:“子瞻想知道老夫为何断定你取的是下峡水吗?”
苏东坡赶紧点头。
王安石道:“上峡水水势太急,下峡水水势太缓,只有中峡水缓急参半。太医院的御医知道老夫所犯陈年旧病病根在中焦,因此才用中峡水作为药引。用三峡水泡阳羡茶,上峡水茶色重而味道浓;下峡水茶色轻而味道淡;只有中峡水恰到好处,茶色不轻不重,茶味不浓不淡,与老夫的旧病最是相和。刚才老夫命人从瓮中取水煎汤泡茶,见茶色很长时间才泡出来,且茶香飘忽,因此料定瓮中水必为下峡水。”
王安石边说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苏东坡道:“这本《水经补注》子瞻可以读一读,或许对你有好处。”
苏东坡恭敬地双手接过书,连连道谢。到这时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心下佩服,继而一阵惭愧,再次向王安石谢罪。
王安石正色道:“子瞻言重了,这原本不是你的分内之事,何罪之有?只不过是子瞻太过聪明,以至于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须知做学问和做人一样,都要脚踏实地。”
苏东坡见王安石并没有再继续责怪自己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随手翻开王安石的那本《水经补注》,只见王安石在书上竟然作了许多注释,可见用心之工,不由得对王安石多了一分敬佩之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