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记之一——鲁迅
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蘸。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玻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这不过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茫了,几乎就要发见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结果却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钢针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处直拍下去,同时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连靠过的石栏也不再放在心里。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辗转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辗转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
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看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尊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有时候,他还要反而骂你;不骂你,还要谢他的洪恩。我的时常无聊,就是为此,但我还能将一切忘却,休息一时之后,从新再来,即使明知道后来的运命未必会胜于过去。
鲁迅在1925年给我们展现的形象,既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执着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理想主义者。他固执地把这两种形象扭合在一起。而这样一个“做现实主义者,为不可能之事”的形象,则是鲁迅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面对今天中国社会的种种问题,我们既不能像“正人君子们”那样以种种舶来的高妙理论硬套在中国的“现实”之上,也不能把种种苦难都推诿给无言的历史,翘首期盼一切从头来过。我们只能像鲁迅那样,通过对“现实”的把握,充分利用那些并不完美的、沾染了历史污垢的,但却蕴涵着超越“现实”可能性的种种因素。以一个现实主义者的态度,固执地去承担那些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而“现实”则可能在这样的努力中发生改变。这或许就是历史的辩证法,而鲁迅的当代意义也正在其中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