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农村出来的大专生。
“小尹,我跟你说个事,”中秋节那个晚上,我拎着外卖跟开水瓶爬着宿舍楼,耳机里传来我奶奶的声音,有点惶恐:“但你不要生气。”
“你说。”
“向家田你知道吧?”
“嗯,知道。”我家乡的那个“乡”有多大,说实话我完全不清楚,但这个向家田却听说过,很穷,在山坳里,之前说高速要在那修转盘但无疾而终,现在又在说要开发旅游?“过年时候不是那谁给姐姐做媒吗?我记得就是那的。”
“对对对,就是那。”我奶奶继续说道:“有个向家田的跟你说媒——他家里还可以的,他妈妈都想死你了——”
我家乡这句“想死你了”可以解释为:她妈妈对你特别满意想要你作她儿媳妇。
我宿舍在六楼,这时候还是在楼梯上,一愣,然后呵哧笑了,对我奶奶道:“娘娘,我才二十岁啊!”
“我有你大姑的时候才十九岁。”
·······我继而笑道:“哈哈哈,那邓予呢?邓予有没有人一块提亲?”
我有个姐姐,还有个妹妹,孪生妹妹——所以家里没有计划生育的照顾却也没有被罚款拆房子一类。邓予就是我的孪生妹妹。
“小予?小予,小予她一大学生怎么可能留在农村呢?还是向家田那种山坳坳里!”
二、
之前在知乎上看到一个提问:“专科生算大学生吗?”,昨天刷微博,又看到这个问题,不由想起15年我跟邓予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当时,成绩已经出来了,邓予的通知书也拿到了(专科的录取通知书在最后),我们去找姐姐玩。
在姐姐前前男友那辆黑色我忘了什么牌的车上,前后有过好几组值得一提的对话,举例如下:
“那么多大学,你怎么就去武汉那个啊?”前前在驾驶座上看一眼后视镜,问我。
“因为——”
“注意注意,她是专科,不是大学。”
上一句有开头没结尾的话是我说的,后一句是邓予。
“好像大学生坐火车都是半价吧?你们两头牛,这次来打折没有?”我姐问道。
然后我解释了一下百度来的,大学生火车票优惠是什么情况。
“邓尹她,拿到了学生证应该也不能打折的吧,毕竟是专科不是大学。”(事实上可以的)
那一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前前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上午到的还是下午到的,我都忘了,只记得:这一类话,邓予说了五次,五次之后,我忍无可忍——但也没有爆发。
专科到底算不算大学?一如我不关心哈姆雷特,答案如何我并不在意,但我关心这个问题的存在的的确确代表了一种分水岭:不管专科是不是大学,不管“低人一等”的专科生是不是被人误会是不是同样有出息,在高考这条路上,你的确是败了。
既然成王败寇里你成了后者,就免不了:如果当初你那样,现在就怎样——总会有人拿你去比较的,自然也总会有高低。
三、
记得很小的时候,邓予问过我们爸爸一个很富有哲理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之前,交代一下背景:我虽然是双胞胎里面的姐姐,可我出生时候就比邓予弱小一点,以至于母乳我都比邓予多喝了一个月。届时,邓予成绩比我好,考差一点的时候要被骂,而我考差一点会有安慰奖。
那时候邓予还有点斜眼的毛病,眼睛略往哪边偏来着,仰着脑袋问爸爸道:“邓尹她生来就比我蠢吗!!??”
后来我们爸妈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出生时候我是比她弱小,可是我们两个人中第一个拿到优秀学生的还是我啊?再九岁的时候我体重也已经追上她了啊?——虽然身高一直没有,泪奔。
于是我跟邓予在学习上的待遇被拉到了公平的轨道。
现在也的确感激:还好我当初跟邓予一样努力了,才能在十二岁,一个乡第一(我,斜眼笑),一个乡第二,考取了镇重点中学。
在镇重点中学,我们的成绩自然不过中游,于是邓予奋发向上力争上游,我则沉浸在还过得去的成绩里,岌岌可危。应该是初二下,也就是爸妈在海南打工签了不平等的劳动合同后的第二年,爸爸新病旧疾,再住了院,有点命悬一线的意味——这是高中时候姐姐跟我说的。期中考试我名次落到了三百八十六,邓予的七门总分高我六十整。
在教务那栋楼二楼拐角的公共电话前面,黄昏,没什么人,天气不冷不热,爸爸的声音没什么异常,只是平和地跟我说:“没事,我邓尹不是怂人,知道伤心就好。邓予可以你也可以的。”
姐姐说:“你的成绩考得上高中,可是你读了对不起爸妈,不读呢,爸妈会觉得对不起你。”
12年,十五岁,初升高,我跟邓予一起考上了镇重点高中(我总分高她2.5,斜眼笑),入学考试,我们两个人都是优等免费生(减免部分学费以及每个月有学校给的生活费)。
跟小升初时候同理,想来自是感激。
四、
刚刚室友二狗把她杭州的地址抄给了我:“快递明天九点才开门,那时候我们已经走了,你到时候有空帮我把被子寄一下。”
“哦,好。”我说,随便再补充一句:“饮水机后面我去退。”
“行。”二狗说。
“就是这么想的。”大狗还在收拾东西,随声附和。
专科三年,但至少我们学校我们专业,只在校两年,第三年已经是就业时间。
二狗跟大狗,是宿舍倒数第二批。最后一批?自然就是我了。
我为什么最后一批?因为一个月前科二一兴奋忘记踩刹车,紧随驾照改革,同时,就业问题也还没落定。
15年高考,邓予考上了一个还好的一本大学,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名字被贴在乡镇府的喜报上,办了一场还算热闹的升学宴。然后我呢?二本线都还没欠着九分。朋友多年曾问我:“你不尴尬吗?”
升学宴,邓予在前面接待,我在后面搞后勤。
“这,这很尴尬吗?”
上个月,邓予在日志里这么评价我:我承认她是很有才的,但是不能坚持,也不敢直面挫折。该在书本里奋斗的年纪选择写作来逃避高考,在文采初有成效后又说喜欢了画画,反正至今没等来她曾经说过的,以后我写作供你读书。
话说,画画我一直喜欢好不好?她最后一句话,我更是全然没印象啊——但我必须承认,我的确做过一些不那么正确的选择。
跟我妈妈视频,聊到就业问题,我们少有的起了争执。原因是,我没参加校招,打算一个人去广州找工作,而我妈妈坚持认为:社会复杂,人心险恶,我最好到她在的酒店工作。
“我们端的盘子太重了你端不了,但茶仪、咨客这些都在招人啊。”
我知道我妈说的每一个岗位的详细情况,我妈这类服务员,月工资两千七,每天不定时工作八个小时及以上,高级一点给客人点餐的可以从某些菜里拿提成。至于茶仪,店里的消费高,就算是光坐下要杯水也是五块钱一个人,茶仪也就可以拿提成。去年过年作茶托跟咨客嘴甜的,收到的红包有一千多——
我说:“妈妈,没事了,我可以去试试编辑类工作的了。”
妈妈:“我们酒店经常会来很多大老板,你认识一两个以后他们帮帮忙你就可以做你喜欢的工作了啊。”
我:“我在学校那么久也还是不认识校长啊。”
于是,起了争执。
虽然凌晨一点我们还是互发了晚安,但我妈妈也的的确确跟我说:“那时候跟你说你不听,你看看邓予现在,再看看你现在,你就是一专科生,自己什么不懂就要一个人出去闯,以后出了什么事,什么被骗了不开心了不要跟我说!”
我知道她担心我,但我还是伤心,为后半段话(虽然故事里的着重点应该在前半段——)。
五、
我保守着一个秘密,秘密的主体是邓予。
大一暑假,邓予想去北方义工旅行,可是因为身体不好,爸妈不允许,于是自己找朋友借了些钱,偷偷去了一个月,然后打工还债。
再后来,邓予凑钱小创业两次都亏了。我还得了不少便宜——卖不出去的货。
按照邓予的话说,如果不是那时候被逼无奈,她也不会那么拼命努力。至于现在在一些家教机构稳定任职,这就不是秘密了,全家都知道。
于是抛开本有的普世价值观不去研究,单说本三,未来稳定而光明的邓予,跟专三,面临着毕业又在“追求梦想”的路上屡屡碰壁的我,邓尹。
便似乎回到了邓予在酒店大堂前面迎来送往,而我在后厨搞后勤的那个黄昏。我将一大堆冬枣、葡萄倒进水池搅出一个与北半球相反的顺时针旋涡,然后吹着口哨(女生,我就是会吹来着),把冬枣、葡萄跟已经切好的西瓜摆盘。
姐姐说:“小尹啊,你真的是个老油条。”
多年说:“你不尴尬吗?”
再是现在,奶奶说:“二十五岁,刚当兵回来,每个月工资六千,身高一米七x(我忘了),她妈妈在xx有一家xxx店(我还是忘了),情况还蛮好的,你觉得可以过年回来看看,她妈妈是想死你了,一直跟我说。”
我泡完脚,端着水盆去浴室,阳台下望,东三食堂正是热闹的时候。“呦西,原来娘娘喜欢这种兵哥哥啊(给我姐姐介绍的也是)。不过我还是崇尚自由恋爱来着。”
“什么自由恋爱呦,你看你姐姐长那么好看,不二十七八了还一个人。你又不比小予,是个大学生,以后嫁不出去呦!”
???
“嫁不出去?那娶一个呗。”电话那头,我奶奶笑了,我则继续补充:“一个不够?那就俩。”
后话:
这两天受邓予的影响补看了《白夜追凶》,突然间又感受到了,双胞胎之间的微妙。这篇文章是半个月前写的,当时是迫于就业的心境,现在想说,其实我们两个人之间,也有着不少,美好的回忆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