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坡上有五个骑着自行车的人来了,少年马上迎上去喊,老乡,你们好,这附近有旅店吗?
这五个人没回答,只问说车上装了什么。
少年说是苹果。
接着这五个人中的两个立马爬上汽车,翻下来十筐苹果,然后掀开往自己筐里倒。
少年冲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谁也没理他,继续倒苹果,少年上去抓住一个人的手,但很快他被人打出几米远。
余华形容说:“爬起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的像是挂在脸上,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很快坡上有更多人骑着自行车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还有一些人带着孩子来了。
他们迅速把汽车包围,然后发疯般地往自己筐里倒苹果,没多少工夫车里的苹果全到了地上。
紧接着几辆手扶拖拉机来了,也停在了汽车旁,开始有人往拖拉机上装苹果。
少年扑上去,大骂强盗,于是又挨了一顿揍,这次他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
他这时注意到司机,他站在远处朝少年哈哈大笑。
少年说,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使我愤怒的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后来苹果被抢完了,这些人开始拆车,卸走了轮胎,还将木板也全部翘走了,之后陆续散去,道路上变得越来越干净。
最后几个人走时还不忘检查一遍有没有漏拿什么东西,最后他们拿走了少年的红色书包,这书包里有他的衣服、食物、书和钱。
天黑下来,只剩少年和汽车在路上,余华写道,“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无限悲伤地看着我”。
紧接着起风了,少年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声,他感到一丝庆幸,还好这群人没把座椅撬走。
他想:“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这时小说就到了尾声。
少年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一个下午,他回家看见父亲正在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他问父亲,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说,不,是让你出门,你已经十八岁了,你应该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余华接着写: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听到这里,你是怎样的感受呢?
我最大的感受是我没读懂。
小说其实就讲了抢苹果一件事,但余华没有讲任何的前后经过,这件事突然就发生了,然后也突然就结束了,留下处在惊愕中的少年,和处在惊愕中的我们。
在这篇小说发布之后,很多的文化名人也表示看不懂,包括前面我们提到的李陀,还有著名作家王蒙当时也直言对这篇小说是“理解又不理解”。
如果你去搜这篇小说,应该能搜到大量对这篇小说的解读,有些甚至细致到抠每一个字眼,以此来还原整个故事。
这有点像现在的一些烧脑电影,看完还不够,还得再找剧情解析再看一看。
这种局面的出现,可能跟这是一篇先锋小说有关。
所谓先锋小说,就是要打破传统叙事、建立全新叙事规则的小说。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作,余华也一度被称为先锋文学代表作家。
余华在创作谈中提到过,写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时,他正处在要确立自己写作态度的时期,他想要明确自己究竟要为何写作,他在写作上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他当时的一个很大困惑是,他觉得很多小说读起来都很虚伪,有些小说很努力地写实,但你却觉得它越写越不真实,反倒是在一些明显充斥了想象、不合理、不可能事情的小说,比如卡夫卡的小说中,你感到了一种真实。
这让余华思考,小说里的真实到底是什么,以及要怎么才能更加接近真实。
余华的结论是,对于任何个体来说,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所以小说应该尽可能描绘精神的真实。
当你要描写一把椅子,你可以就老老实实地描写这把椅子的外观构造,这是一种所谓的真实。
但人毕竟有各种各样的人,同样一把椅子在一个疯狂的人眼中,它可能会变形,这个时候你去描写一把变形的椅子,这同样是一种真实,是一个疯狂的人的真实,这样的真实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真实。
余华尝试了很多手段试图抵达这种精神的真实,最明显的就是语言了。
从原文句子中你会发现余华常常突破语法规则、活用了很多动词,比如他不写胡须长在下巴上,他要写胡须“定居”在下巴上。
他还会毫无限制地展开联想,写出像“脑袋没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间旅馆”这样的句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传达少年的精神世界。
在余华的创作中,精神世界的真实高于一切常规、常理和常识,这也是他创作的先锋性所在。
正如莫言所说,梦就是没有确定意义的,你不能跟梦去讨要一个答案,或者跟梦细究它为什么是这样,重要的是这篇小说整体上传递出来的精神和感受。
余华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阅读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的反应不应该是懂和不懂,应该是读起来费劲和不费劲、感受到了和没有感受到、愿意读下去和不愿意读下去。
“十八岁出门远行”这个题目,其实带有一种探索和希望的感觉,“十八岁”“出门”“远行”每一个词都似乎有一种成长的意味,好像我们即将要迎来一些新的东西了。
但往下读,这样的期待全被推翻了。
余华笔下的十八岁少年,一上车就被车子载着往回走了,之后他遇到的是大量的暴力,他像进入到了一个未经开化的、毫无文明迹象的世界。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评论这篇小说时,写过这样一句话:“跨过十八岁的门槛的另一面,是暴力,是死亡。”
余华说可能是他自己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他写下了一个充斥着那么多血腥和暴力的世界。
他曾提到,那时候他上学路上最担心的就是看到街上出现跟他父亲有关的标语,他甚至会因此不敢去上学。
他说,我们有时候觉得暴力已经被现代文明驱逐到历史中去了,可事实并不是如此,暴力仍然深入人心,会在一些时候跳出来威胁我们的生存,以及威胁文明。
这便是80年代时二十多岁的余华对于世界,或者是对于文明的理解,他把这些通通放进了自己的写作。
在《十八岁出门远行》这本书里,还收录了余华在这一时期写的另外几篇小说。
在每一篇里,我们都能找到暴力的痕迹。
在《西北风呼啸的中午》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在一个清早一脚踹塌了“我”的房门;
在《鲜血梅花》中,主人公阮海阔背着一把杀人无数的梅花剑,找寻自己的杀父仇人;
在《往事与刑罚》中,一个刑罚专家讲起绞刑;
在《死亡叙述》中,主人公一上来就把一个孩子撞进了水库;
在《爱情故事》里,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商量要如何处理掉他们意外怀上的孩子。
此外还有《命中注定》《两个人的历史》《祖先》《此文献给少女杨柳》,也或多或少包含暴力。
所以,我们其实可以把“暴力”视为余华的核心主题之一,这几乎贯穿了他所有的写作。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曾概括说:
“余华引导我们进入一个荒唐世界,这是一个充满暴力和疯狂的世界,骨肉相残不过是等闲之事,在那个世界的深处,一出出神智迷离、血肉横飞的秘戏正在上演,而余华娓娓告诉我们这也是‘现实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