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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18年的中秋节，内蒙古医学院的的人体医学馆里陈列着一对骨骼标本，众多医学工作者们纷纷前来献花。望着那一对相互陪伴的骨骼标本，人们伫立着凝望着，都被这种“特别的重逢”深深地震撼着。

这是一对夫妻，生前都是医生。他们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离开，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中国医学——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2015年，李常卫离开了人世，如他所愿，儿女们为他办理了遗体捐献的手续，他拿着荣誉证书心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万分留恋的世界。三年以后，他的妻子王励梅也随他而去，而且同他一样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医学院。

李常卫的儿女们站在父母的面前，默默地说：“爸爸、妈妈，你们又重逢了。你们相爱一生，即使死亡也不能让你们分开，现在你们以另一种方式相依相伴，你们的人生是完满的。”

二

1937年，李常卫出生在内蒙古中西部大青山脚下的西海子村，昆都仑河从这里经过，滋养着周边的好几个村子最后汇入黄河。

流经这里的昆都仑河为西海子，西海子村因为这条河而得名。村子不大，也就百十来户人家，村里面谁也认得谁。整个村子就那么一条街，一眼望到头。出门就爬山，我们的院子很大，养着鸡狗猪羊。

村子西头挨着大青山，北边是集市，东边和南边都是菜地，主要种一些豆角、玉米、西红柿、黄瓜、韭菜之类的蔬菜，在菜地的东南方向一条河流过就是西海子。

村子唯一的石板小路两边是破烂的平房，圆门洞，邻居之间都只隔着一层矮矮的土墙，正房的南面是厕所和一溜牲口圈，有狗窝、猪圈和羊圈。所谓的厕所，就是挖一个大坑，上面盖个顶，常有老鼠在里面窜来窜去。一个屋子半间炕，一家人都睡在那个大炕上，靠近门的地方是个灶台。

常卫记得他小时候最盼过年，能吃上饺子。他们家包的是玉米面和白面混包的饺子，玉米面多，白面少，还没熟就烂在锅里了。他们一人舀上一碗连皮带馅的汤汤水水就算吃了饺子了。担心被拜年的人看见被人笑话，他们一家在天亮前就把饺子吃了，看着别的孩子端着肉饺子站在门口吃，常卫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所以到后来他酷爱吃饺子，上顿吃完下顿吃都吃不烦。

晚上他们兄弟姐妹就围着母亲坐在一起，母亲顶着煤油灯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

夏天经常是早早父母就出去种地了，中午回来吃个饭，睡一觉，下午晚一点出去，到夜里才回来，避过最热的那段时间。两个姐姐跟着父母去地里摘豆角，再去集上卖；弟弟出去给村里人放羊，挣点钱，常卫上学回来就帮忙收拾家里，喂猪喂鸡。

母亲提前蒸好玉米馍就放在篮子里挂得高高的，常卫他们趁爸妈不在家就踩着凳子上去够，够下来再把篮子挂上去。父亲回来去拿篮子下来发现篮子空了，就问：“谁吃了？”没人承认，就拿出尺子每个人打几下手板。

老妈流着泪说：“都是我们不好，让你们吃不饱饿肚子。”

爸爸叹了一口气，也放下了手里的尺子，低头坐在炕上抽烟。

常卫几个就坐在妈妈身边说：“妈，我们不可怜，下次一定不偷吃了。”

妈妈摩挲着他们的头说：“我知道你们正长身体吃不饱，唉，要吃就吃吧。”

三

他小时候得了一种病，开始是发烧，后来腿脚没劲，几乎不能走路。爸爸妈妈没有文化，为他请了村里的“李半仙”也没有治得了他的病，倒是村里新来的一个“赤脚医生”赵医生说他得了“小儿麻痹”，但是轻度的。就是这位赵医生把他的腿治好了。

常卫在兄弟姐妹中不算高，小儿麻痹好了以后，他似乎要及时享受这能跑能跳的快乐，酷爱运动。他经常和一群小伙伴们在家门前的河里游泳，也经常带着孩子们在空地上踢足球，就像巴西那些穿着破衣烂鞋踢着破球的孩子们。以至于后来工作忙时没有时间踢球，也不忘熬夜看世界杯。

他的好朋友二胖的弟弟三胖，也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有一次他们跳进河中游得欢，三胖不不小心跌倒在河里被水冲到了中间。常卫把三胖拉到河边时已经几乎没有呼吸了。常卫猛然想起了在赤脚医生家里看的急救知识。他连忙在三胖胸口按压还做人工呼吸，这才把三胖从鬼门关里救了出来。

大人们知道了纷纷赶来，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办法的。常卫说：“是赤脚赵医生教我的。”

那时李常卫的家里很穷，兄弟姐妹都上不起学，早早去下地劳动。赤脚赵医生从这件事发现了常卫有超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还有临危不乱冷静处事的态度，便对常卫的父母说：“这孩子很聪明，不上学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也没有办法，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供得起呢。”

赵医生想了一下说：“常卫是个当医生的好苗子，不如业余时间给我当徒弟，我拿出一部分工资给常卫做学费。”

“那怎么好意思，你把常卫的腿治好已经很感谢你了。”父母从每年的麦收中挪出一点钱交学费，常卫就在兄弟姐妹羡慕的眼光中背着书包上学了。

赤脚赵医生后来在他们村子里结了婚生活下来，这位赤脚医生不管多累，总是把自己的白衬衫洗得白白的晒在院子里，不让它有一丝汗味或者污渍。李常卫经常去找他玩，在赵医生家里看到了很多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

从那时起，常卫也发现了自己的长项，他在休息时跟着赵医生到处跑着给人看病。日子久了，萌生了一个愿望，他想作一名象赤脚赵医生那样治病救人的大夫。

四

常卫听赤脚赵医生说，要当医生得去城里的大学校学习专业知识，这对于农村的孩子李常卫来讲是一个太遥不可及的梦想。

全家人连饭都吃不饱，后来大姐率先走出了那个小山村，在呼市的姑姑帮她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认识了个憨厚实在的小伙子在这个小城里安了家，还经常接济家里。再加上赤脚赵医生从自己的工资中分出一部分给他当学费，就是这样，常卫才得以念完小学又上了初中高中。这让常卫的父亲感激万分。

常卫念着周围人对自己的好，一点时间也不肯浪费。白天上学，业余时间就跟着赵医生去跑病人家，提着药箱给病人送药、换药做简单的处理，晚上还要去看那些赵医生的医书，在油灯下看书做笔记。

有些书看不懂太深奥了，他就向赵医生请教。他还喜欢中医，经常抄写那些穴位表，在自己身上按摩找准确的位置和感觉。

最好的学习是在干中学，他跟赤脚赵医生一边东跑西逛看病一边看书，知识也吸收得很快。这期间他见到了更多的人间疾苦，有一户人家比他们家还穷，父母和三个孩子躺在一个席片上，只有一床被褥。这家的女主人病了好几年，家里为给她治病已经一贫如洗。

最好的朋友二军子的母亲病了，总是觉得肠胃不舒服，赵医生建议她去城里的大医院检查。她舍不得花钱，一直吃着赵医生开的药缓解疼痛。夏天赵医生回老家了几个月，她疼得厉害，正好外地来了他们村一个江湖大夫卖给她一种药，号称“包治百病”的灵药，还请了村里的“大仙”来驱魔，结果灵药和大仙都没有治好她的病病，不恰当的药也加重了她的病情，一个月不到她就去世了。

常卫看到身边的这些事情，内心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想如果他是个医生，就不会让二军子的母亲上那些江湖骗子的当。他知道在这个偏僻的山村迫切需要医生，更坚定了自己去当医生的愿望，至少给人开个药方不至于把人吃死！

高考那年，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考上了，成了村里第一位大学生，考上了内蒙医学院。

五

他进了大学，除了沉浸在图书馆中，拼命补习那些他不熟悉的语数外，还经常参加社团活动，做学校义工。

这时他遇见了她——陪伴他一生的爱人王励梅。王励梅的父母都是工人，家庭环境好一些，才有机会进了大学。他们网页是在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此时他已经是大二生了，王励梅刚入学，梳着当时流行的两根辫子，眼睛迎着阳光，闪着对新生活的期盼，总有一丝微笑挂在嘴角。身穿一件深色上衣，可以看见雪白的衬衣领子。

他们上的是内蒙医学院，在呼市。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首府，有着大城市的气派。这个城市在历史上也有一段历史，最早建于公元前475年战国时期，名为“云中城”，后来历经各个朝代不断扩展，直到清朝建了绥远城，建国后改名为呼和浩特市。

常卫注意到这位学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多数学生都是父母陪着有，有的甚至行李都是由父母拿着。王励梅则是自己背着行李卷，一个人来到学校打部新生报名处，在登记本上写下了一年级新生自己的名字。

“你的父母没有陪你来么？”他好奇地问。

“我就是本地人，再说我这么大了，还要牵着爸爸妈妈的手来上大学么？”她闪着明亮的眼睛调皮地反问。

他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看着他也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一张充满生气的微笑面庞，两根垂在肩头黑油油的发辫，口齿伶俐一口标准的呼市普通话，干净利落的打扮，独立的性格，让常卫记住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六

李常卫自忖是个平常的山村小伙，只是默默关注着王励梅。

李常卫经常热心地参与学校的各种公益活动，王励梅入学不久便以优秀的成绩在学校当了学生会主席，他们两个在一些大型活动也经常搭档组合，所以很快熟悉了。

李常卫发现王励梅随身带着一个蓝色的笔记本，是那种塑料皮有明星头像的笔记本，显得很高级。下课的时候她也时常拿出那个小本念念有词。

常卫很好奇，上面写些什么呢？

有一次他们在组织学校跨年晚会的时候，常卫和王励梅同做主持人。业余时间，他发现王励梅又拿出那个本本在看，这时老师叫她出去一下，王励梅便匆忙把本放进椅子上的大衣兜里便出去了。

蓝色笔记本从兜里探出个头，常卫便走过去拿起来，他觉得脸红心跳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但还是看了起来。那上面是一些诗词，尤其是苏东坡的诗词是多一些，后面有一些王励梅自己写的感想。

突然翻到一页，李常卫愣住了，上面用娟秀的笔写道：“不知为什么，一靠近他就会心跳得很厉害，这是恋爱的感觉吗？”

他呆住了，王励梅有喜欢的人了。他一阵失落，那个让她心跳的人肯定不是我，他想。是啊，我一个从山沟里出来的人，怎么会得到她的青睐呢？

旁边好朋友李文学叫他一声才醒悟过来，连忙把笔记本放到了王励梅的衣兜里。

从那之后，他们还像以前以前一样相处，常卫总想着励梅有了心上人，便刻意保持距离。但相处越久，越发现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他给她讲了自己的童年，讲了那个赤脚赵医生，讲了他的梦想，当医生去解救更多的人。励梅给他讲自己高三废寝忘食地学习就是为了当医生。

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孩子。他也时时注意观察，王励梅说的那个“心上人”始终没有出现。

大三那年中秋节的晚上，他们看着月亮，常卫再三鼓足了勇气，终于坦白了那天自己偷看她笔记本的事情，并说：“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不勉强，但是我要说出我的情感，即使你拒绝我也没有遗憾了。”

王励梅看着月亮，低下头小声说：“傻瓜，那个人就是你啊。”

常卫呆住了，他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但是随着毕业临近，王励梅变得忽冷忽热，后来借口准备考试避而不见他了。

常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自卑和自尊让他没有主动去问。

毕业考试临近，他便化自卑为力量，投入更多的时间在考试准备上，只是业余时间打打乒乓球。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好，总是会有很多女粉丝为他加油。

那天，一个女孩子在人群中突然晕倒，常卫一看，竟然是王励梅！他二话不说，一下子冲过去，抱起昏倒的励梅奔向了医务室。医务室说王励梅的病很严重，要送往大医院。他便立刻除了学校打车去医院。

很快，王励梅的父母赶到医院，常卫才知道励梅有先天性心脏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决定学医，想更多地了解人体，了解自己的病，也能帮到更多的人去克服疑难疾病。

同样是考虑到自己的病，才让她对常卫若即若离，她的冷淡不是因为嫌弃常卫是农村出身，而是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和他白头到老。她觉得这对自己心爱的人来讲不公平。

常卫知道了，动情地牵着励梅的手说：“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不必给自己这么多的负担。现在我们达成一个约定，如果你爱我，就放下思想包袱，我们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

励梅深情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七

他们结婚了有了孩子，也都做了医生，那是他们两个人都为之深深热爱的职业。

王励梅学了心脏内科，李常卫被骨科主任看中了，执意要求他进骨科，说他是个天生干骨科的苗子。

“这个年轻人虽然瘦但是有一把子力气，能吃苦。咱们骨科要的就是力气，能吃苦受累。别以为当大夫就是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还拿着高工资，骨科大夫其实就是力气活。肱二头肌比你有高超技术还重要。还有一点，李常卫在解剖时非常镇静。”

李常卫因为从小跟着赤脚赵医生去看病人，遇到不少走山路摔倒碰伤满身是血的病例，这锻炼了他强大的内心。骨科那种血肉模糊的病例非常常见，很多刚分来的大学生见到这阵势自己先晕倒了。李常卫已经有免疫力了。

骨科的吴主任正是一双慧眼看中了李常卫身上的这种素质，可以冷静地处理这些场面，还有在农村劳动能吃苦的精神，不愁当不成一名好的骨科大夫。

李常卫进入骨科才明白，为什么每个医院里骨科都在病房的最深处，因为那是一个装修场地，绝对不是我们想象的安静的手术室。那里头可以看到电钻、电锯、钳子。各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到这里都变身成木匠。

李常卫每做完一场手术都像参加了一场战役，疲惫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靠着墙，手里的医生记录本几乎都拿不住，快餐盒的袋子放在脚边，他已经没有力气吃饭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就想合到一起，脚沉得抬不动，他不想吃东西，此时连张开嘴也是个力气活了。他闭上眼睛，耳边还有那哐哐的声音。他感觉整个身体都在下沉，都在将他拖到一个没有知觉的境界。

对这种身心俱疲的最好的报酬就是看见病人又能走路，又能生气勃勃地出现在你面前。看着病人一天天地好起来，李常卫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他觉得自己的心中充满了干劲。

他体会到小时候那个赤脚医生的喜悦。他理解了为什么那个赤脚赵医生可以在那个落后的小村子里留下来，是因为他在这个小山村里感到了自己的价值。

八

李常卫经常去看望赤脚赵医生，赤脚赵医生年岁大了，不出诊了，开了个小诊所，给周围的一些村民们治一些小病。每次去常卫都要带几本医学方面最新的杂志和影响力大的医学书。他知道赵医生爱读书，枕边总会放几本医书，这些书曾经给了李常卫多少滋养，也是这些书培养了他当医生的梦想，这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在这些书中一步步实现。

赵医生欣喜地接过书，小心地用手去摩挲着崭新的还散发着墨香的封面，说：“太好了，又可以让我看一阵子了。你上次给我拿来的书我看完了，有好些问题要和你讨论讨论呢。”说着，转向妻子：“你去炒俩菜，我们爷俩喝两盅。”

李常卫也不客气，说一声“师娘辛苦，我就不客气了。”他一盘腿上了炕，和赤脚赵医生在小炕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聊起来。有时候为了一个话题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师娘在一旁说：“你还是个当老师的，跟徒弟还这么较真。”

赵医生哈哈一笑，“你不懂，我们这是互相切磋。”

师娘一笑又去端菜了。

他们会聊中国医学的发展现状，李常卫聊一个小伙子在手术前都要轻生不想活了，做完手术后又能走路了他结婚生子还带着大胖小子来看自己的喜悦；聊他给一个严重受伤被担架抬进来不能行走的老人做膝关节和髋关节置换手术的过程，老人重新站起来的激动；聊他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逝去的悲伤；聊起遗体捐献，这在当时还是一个新名词，他的伯乐骨科吴主任已经登记入遗体捐献行列。

他们一直聊到很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们坐在赵医生家的土炕上，说着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人活在世界上的意义……

九

1990年，这位在农村里一直行医的赤脚赵医生生命垂危。更让常卫没有想到的是，赵医生要求去世后捐献自己的器官。

李常卫去看望他，赵医生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但是脸上没有悲戚。他坚决地说：“我希望自己在最后能为医学做点事情。我很高兴自己能你有一点点影响。中国太需要像你这样的医生了。我在农村呆了一辈子，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后来我能出去了也没有走。你知道吗？我在这么多年的行医中看到了太多在普通老百姓身上的那种坚韧那种顽强。他们缺医少药但是乐观勤奋。他们用最朴实的行动告诉我一个生命是怎样的美丽。”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华，那是在回忆最幸福的事情时才会有的光芒。

李常卫坐在病床前已经泪流满面。他没有想到赵医生临终前想的还是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他紧紧握住赵医生那已经瘦骨嶙峋的手，用力地握着，那双手曾经背着药箱拿着听诊器走遍这个山村的每一座山坡，曾经把药递给躺在土炕上几天没吃饭的阿婆，曾经把针扎进奄奄一息的爷爷身上，也是那双手让五岁得“小儿麻痹”的他重新站起来，还是那双手，在白天拿起锄头深夜又去翻阅医书……

这个既要种地养活自己还要去给周围的人看病的医生贫困潦倒一生，到头来想的还是自己能为别人做点什么。

赵医生已经端不起酒杯，他是那样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李常卫心里一阵难过。赵医生看出来他的难受，便说：“别难过，谁都有这么一天。把我热爱的事情干上一辈子，死而无憾。”

赵医生走了，李常卫和王励梅站在他的墓前，看着那起伏的远山，他们细心地在墓前种满了花，那是赵医生的院子里种的，当地叫“死不了”。赵医生说：“这种花最耐，就是几个月不浇它都死不了，开出来的花还各种颜色都有。它就格外体现了生命的力量，你看它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强大，可是就是这柔弱的外表却有着坚韧的灵魂。”

赵医生的事情给了李常卫很大震撼，他好几天没有出门，只是在家里回想着这个生命的整个历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又能留下些什么？我们来到世界上这么几十年能带走什么又能留下什么？我们对周围的人有什么影响？

十

2016年的中秋节，圆月当空，年近七十的李常卫和妻子王励梅与一儿两女一大家子人在家中团聚。他们还住在医科院分的家属楼里，那幢六层楼房已经破旧经过外装修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儿女们曾多次要求给他们老两口换个电梯楼，他们坚持不让，说住在一楼进出方便，最难得是有个小院，儿女们也就作罢。

两室一厅的家被十来口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家里摆设很简单，老式家具，一进门的客厅放着餐桌和冰箱。两个房间一个是卧室，放着一张大大的双人床还是大儿子前年坚持给他们订做的；另一个当待客厅用，一个长沙发，一个摆满了书的书架，一个大大的写字桌和一个大鱼缸，几条燕鱼和在里面悠然自得地游着。

外面有个小院，种着一棵果树和葡萄架子，一到夏天便有绿色的藤蔓爬上了支架，撑起一片绿荫。旁边还放着几盆花，有君子兰、文竹和“死不了”。那盆君子兰像是抹了一层油，大大的叶片闪着绿色的光泽。文竹则在一片柔弱中会展着它那细细的纹络，不愧它的名字，文质彬彬，还有一种竹的风骨。

大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很孝顺。儿子作了水利局局长，二女儿是老师，三女儿是保险公司推销员，年年业绩都在公司前三名。李常卫常开玩笑说，自己的儿女的职业涵盖了现今社会的主要行业，有衣食住行的，有负责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有保障人类生老病死的，都是很重要的职业。

这天晚饭过后，几个孩子坐在小院里供月亮吃月饼，李常卫和王励梅把儿女们叫到客厅沙发上说话。

“今天你们都在，我和你妈跟你们说件事情。”李常卫说着，和老伴对视了一眼。“我和你妈都七十岁的人了，也该想想我们的后事了。”他抬手拦住说话的儿子：“我知道，这是自然规律，我们很想得开，早晚要面对的事情。”

李常卫靠在沙发上，“四十多年前，也是个中秋节，我向你妈妈表白，我们一直走到现在，想起来我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有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还有了你们，我很知足。”

儿女们静静地看着父亲，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聊聊天了。

“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我们想着在去世以后把遗体捐献出去，尽一点微薄之力，”

刚说到这里，儿子便激动地喊了一声：“什么？您要遗体捐献？！”

“不只是我，你妈也和我一起。”李常卫平静地说。

“这……”大家都深感意外，这次谈话的内容瞬间让家里的气氛凝固了。

儿子李洪斌平静一下情绪，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面对着父亲，严肃地说，“爸，你贡献医学事业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是中国历代传统观念里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是很重要的。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谁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身心完整地离开这个世界。你们已经兢兢业业地干了这么多年，在离世后还要将身体捐献出去就不必要了吧？等你们百年后，我们子孙们祭拜的时候连那一抷灰土都没有，这不是让人心感悲凉么？”

“是啊，爸，妈，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两个女儿也随声附和着。

“我们知道你们出于孝心。”李常卫望向窗外那轮明月，说，“医院里有个小男孩，十来岁，他活泼开朗，在离开人世的前一天还在给护士们讲笑话。每次见到他都是微笑的样子。”李常卫回忆着，“那天他的父母找到我说，李大夫，孩子要做遗体捐献。我当时就愣住了。一个孩子居然有这种想法，他想把自己的器官让给那个小女孩，他说如果有人因为我看到了光明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个世界，我很高兴。”

大家都沉默着，李洪斌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我和你妈都是医生，知道人的身体是一个非常复杂精妙的仪器，有很多密码我们还没有解锁，造成现在有很多疑难杂症治不了。如果我们的身体能够用来让那些医生们研究医学难题，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这就有了开头的一幕“特别的重逢”，看着那对骨骼标本，不禁想起舒婷的那句诗，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爱情是两个独立、平等、高贵的灵魂的契合。而拥有这种爱情的人必然是有大爱的，他们寻找到心中的热爱并为之献出一生的时间，连同生命，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