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没有Wi-Fi,来喝杯茶,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念罗刹,一念成佛
想来你听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四句偈,却不知吟诵它的人,险些因它引来杀身之祸。
相传唐朝武则天时,达摩祖师的第五代传人弘忍在湖北黄梅—寺弘法,年老圆寂之前,想在众僧中选一名弟子继承他的衣钵。老和尚让每个从僧都作一偈,并许诺:谁的偈能参透佛的要义,就把衣钵袈裟传给谁,继为六祖。
弘忍有个大弟子叫神秀,属于上学时举手回答问题最快的,上班时提前完成任务还问领导有没有别的吩咐的那类,自信满满的认为六祖非他莫属,于是作了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当时只是捣米的和尚慧能,也作了一偈,就是流传千古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四句。
于是毫无悬念的,慧能成了被选中的人。
神秀当然是不服的,当他发现五祖圆寂前秘密将衣钵袈裟传给了慧能,并嘱他离开黄梅,南回广东避难时,怒火中烧,找来武僧慧明,一路追杀慧能而来,意欲夺回衣钵。
而慧能日夜兼程逃到了梅岭,眼见慧明已追上山来,自知不敌,便把袈裟衣钵放在一块山石上,说:你拿去吧。说也奇怪,慧明用尽力气也拿不动这些物品,这时慧明有所感悟,知道自己不合取这些法物,便放走了慧能。
慧能从梅关脱险后,回到家乡隐居了16年后,才将六祖之身份公布于天下。
故事真伪虽不可考,但此时,我却正坐在梅关古道的衣钵亭里,听朋友将此故事娓娓道来。
梅关访古
信步走出亭外,满眼郁郁葱葱。梅关古道始建于秦朝,通达南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的山石树木见过兵戈铁马,见过血流成河,虽然山石树木缄口不言,但古道随处可见清泉,汩汩诉说千百年来历史车辙里层层叠叠的故事。
梅关古道也是著名的商道,“长亭短亭任驻足,十里五里供停骖,蚁施鱼贯百货集,肩摩踵接行人担”就是用来形容当年古驿道的热闹繁华。
都说过去的日子很慢,然而很慢也还是会消逝,名流也好英雄也罢,纵是江山在握,好似穿过梅领之颠的关楼,再多眷恋,也只能离开。更不必说那些故纸堆里演员们细碎的心事,只是我们摸过的每一块石头记录的谈资罢了。
一路畅游不觉日薄西山,我们告别梅岭驱车前往莲开净寺,这里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莲开净寺
久居大城市的人,看到晚上8点左右就灯火尽灭,鲜有人声的寺院着实吃了一惊,漆黑的夜晚是什么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又抛掷到地上是什么响动?蛙鸣从何而来?间或一两声咳嗽,是惊动了哪位清修之人?
我站在院落之中,极目四望也只能看见树影重重,前面门廊下似有小童蹲在地上,仿佛蛙鸣声再起,他们就要跳起来,嬉笑着将沙包扔到对方怀里。
一时间,蝉鸣声也响起了,我听到蒲扇打在身上一下一下“噗噗”的声音,听到纳凉的竹床上睡着的人翻了个身,竹床发出“吱——”的一声,然后婴儿的啼哭划破长夜,伴随着母亲含混不清的哼唱声,又渐渐的弱了下去,山风突然大了起来,竹林跟着“哗哗”地起哄,待竹叶们静下来,一连串下夜班工人的谈话便远远地穿了过来。
我以为异乡漂泊这么多年,血液换了多少遍,大概早已将一颗心坚定地种在钢筋混凝土里,故乡那些春天的桑树,夏天的薄溪,秋天的运动会,冬天的大雪,早已和初恋一起,尘封在另一时空。
我们是城市的奔袭者,谈故乡实在太奢侈。
但我却在此刻,听到了故乡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在无数个墨一样的黑暗里用耳朵捕捉到的故乡的夜晚,我阔别近17年的故乡的夜晚。
“走吧。”突闻同伴催促,院落又回到之前影影重重深不可测的样子,“明天还要上早课呢。”
早课神游
莲开净寺建于明朝,至今有三百多年的悠久历史,原名莲社庵,莲开净寺位于广东省韶关南雄市南郊一公里处,近小城而不喧,居尘寰而不染,吸引了很多向佛之人前来修行学习。我们昨夜借宿的客房,就是预备给居士香客居住的。
凌晨4点半,同伴和我瑟缩地站在大雄宝殿的门口,等待上早课。真冷,风好像毫无障碍的穿过五脏,顺手将它们都急冻起来。这在4月的广州,大概也只有最北的韶关才能体会到吧。
鸟鸣都听不到,就是安静,安静里悠远的传来梵唱,主持绕寺庙颂唱了一圈,时而钟鸣鼓响,悠长清净,我们站定谛听,肃然起敬。
及至大雄宝殿,我们随众尼进入,开始上早课。早课就是众尼唱经颂佛,我刚才还冷得遍体筛糠,听了一会颂经,居然开始冒细汗,站在凌晨4点的大雄宝殿,靠两件薄衫出一身汗还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我模仿众尼双手合十,心思却是信马由缰。我想起六祖衣钵之争的故事,信仰是如何从内到外的改变一个人的?是如何让神秀这样的得道弟子变身杀人阎罗,又是如何让持刀武僧立地成佛的呢?
偷眼看了看时间,5点。5点的深圳会是什么样呢?
自己前天还在会议里苦熬,今天居然在清修之地念经颂佛,仿佛是穿越到了平行时空,仿佛此时在深圳的某个出租房里,应该还有一个熟睡的我正做着颂经参禅的大梦。
再过2个小时,那个我就会起床,上班,去地铁参观各种茫然的面孔,好像提线木偶一样,一天复一天的演绎各自的剧本。
霓虹覆盖的城市里,是不会给精神留下栖息地的,地都贵着呢。
胡思乱想之间,早课已罢,吃过早饭,我拖一条扫帚去扫山门。
扫地僧在扫什么?
山门外的风又开始凉起来,竹制扫帚刷在地上,一下,两下......寺院很干净,无非是些落叶罢了,既然六祖都说“本来无一物”了,这一众青灯古佛之下的虔诚信众每日清扫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起来时的路上,大家说深圳的灰尘多,东西即使收在盒子里,几天后拿出来也会覆一层薄灰。
“你知道你身上有多脏了吧?”一同伴开玩笑说。
其实相比衣服,心才更容易蒙尘吧,而我们“勤拂拭”的程度也足以另佛祖吃一惊了。
我们时时告诉自己,如果我没有得到最好的,说明这还不是结局,这是一种拂拭。
我们时时提醒自己,比你勤奋的人还比你努力,这是一种拂拭。
我们时时安慰自己,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也是一种拂拭。
即便这样时常的拂拭了,倦怠,愤怒,失望还是轮番袭来,佛祖如果渡众生,渡一切苦厄,为何闭目不语,只由大殿空回诵经呢喃呢?
昨夜在惊鸿一瞥间重逢故乡的情形又浮现出来,此时天光大亮,整座寺院在晓光里一览无余,并没有半分跟故乡的相似之处,我却在那一刻分明的看见了自己的初心。
你应该还乡,有个声音说。
也许你的身体颠沛流离,但你的精神应该还乡,他说。
乡?乡在哪里?我问。
你在哪里,乡就在哪里,他说。
彼时山门外有晨练的人,有早起的香客,有点滴鸟鸣,有晓风残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站在天地混沌之初,看着对面另一个自己。
心念一动,山风突然猛烈起来,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发现我还在梅关古道的衣钵亭里,夜访莲开净寺,清晨颂经,执帚洒扫,是我在衣钵亭里做了一场白日梦?还是衣钵亭在它的千古一梦里,梦到了满怀心事的我?
抬头看亭外,同伴们的声音渐渐清晰,正在呼唤我回家。暮色垂垂里,我想起武僧慧明拿不起来的衣钵,拿不起就放下吧,如果放下了,又能在何处沾染尘埃呢?
2017年4月11日记广东韶关一游
此文送给同往的伙伴,愿你归来,荡净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