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的意义只剩下痛苦,我们是该挽留,还是该放手?
他张着嘴,痛苦地从喉咙呼出人生的最后一口气,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就去了。旁边屏幕上下起伏的那条生命线终于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坦途。围在床边的人们都密切注视着,同时心里也舒了一口气,这漫长的痛苦和折磨终于结束了。
这具躯体还是温的,小儿子伸出手帮他抹平了眼睛,合拢了嘴。儿媳在一旁把他的手指、脚趾拉顺,不让它们弯曲。“爹啊!”大儿子忍不住一声嚎啕,趴在床边大哭起来。一时之间,众人都红了眼眶。小儿子忙过来想搀扶起哥哥,但他此刻已陷入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抑。一旁的大儿媳眼泪打转,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行啦!你知不知道接下来有多少事情要安排!”他这才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儿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黄纸,盖在了老人脸上。
老人是三天前被儿子硬拉着来到医院的。其实从时间上来说,他并没有受很多的苦,但临走前的那一天半所遭的罪,还是让他觉得生不如死。
“已经八十二岁了。”他心里时常想,“这把老骨头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只会拖累了别人。”尽管儿女们不止一次跟他争论,让他不要心疼钱,大家也都劝他养儿就是为了防老,可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心安理得的“拖累”子女。去年冬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吃饭又开始哽。他心里清楚恐怕是五年前的食道癌复发了。回想起做放疗的日子,太痛苦了!强光集中照射在喉咙上,过不了几分钟,皮肤就像在炎炎烈日里烧起来了一样。再也不想受那份罪,也别惊动孩子们,就这样,他选择了偷偷地减少些饭量,只吃一些带汤的饭食、饺子或面条。再往后又严重了点,逐渐地只能进一点流食,后来索性连稀饭也喝不下去了,吃一点就吐。
在他的刻意隐瞒下,儿女们知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商量着要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尽管他极不情愿。“我清楚这是什么病!看不好了,还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他非常固执。终于有一天,儿子和孙子生拉硬拽之下把他拉上了车,可是走到半路上遇到大雪封路,他们只好回来。严冬来临,天气已经变得很不好,这一拖就拖过了年。
“真不该答应他们!”他躺在病床上回忆,全身颤抖着,没有一丝力气。目光触及到左手手腕的纱布,他又想,“那天,电话就早打了十分钟!只怪自己没见识,唉,要是再晚一点就好了!”那天夜里凌晨两三点,他在家里把钱、存折还有遗书都放在了进门的桌子上,就一路走到了江边的公园。那时,他精神还十分好,走一两里路都不喘。
白天去检查后,孩子们打算第二天带他去市里的医院做食道支架。他是那么不情愿啊!“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还瞎折腾什么呢?就算做了支架,我这个老头子又能多活几个月?还不是白花的钱!”他一路走一路想着,“听别人说食道癌到最后都是活活饿死的,拖到皮包骨,可怜哟!”他当时就做了决定,绝不让自己落到那一步!
他还记得那天,天是深蓝色的,没有一点云,月亮一路高高挂着,照得地上一片大亮。他坐到公园的草地上,拿出从家里翻出来的还泛着铁锈的刀片。月光下,他抬起左手腕,右手举起刀片,对准干枯的皮肤下面那两条筋,一下,两下,三下。。。割了数十下,手腕上一片血肉模糊。“怎么下得了这个狠手啊!”儿女们后来每次想到这件事就心有余悸,可是他每次想起来都是后悔,后悔自己害怕死在公园里儿女们找不着,就给大儿子打电话通知了一声。更后悔这电话打早了。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就不用抢救了。
“偏偏阎王不肯收啊!”突然,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像是有个飞蛾要钻出来,痒得他忍不住拼命地咳嗽。可是越咳越疼,埋在胸口食道的金属支架仿佛就要从喉咙管弹出来。一旁年轻的孙媳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手拿着垃圾篓子示意他把痰吐出来舒服一点,可是他脑袋里嗡嗡的,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去。“要是就这样睡过去就好了。”他疲惫地想着。但这具承载了他八十二个年头的肉身却并不如他所愿,冰冷的药水从静脉一滴一滴地进来,这副身躯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很多人来来回回,有的叫过他的名字,有的在病床边攀谈,有人跟他说话,可是他累了,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听着自己浓重而短浅的呼吸声,渐渐睡着了。
再次醒来大概是夜里吧,周围已经一片寂静。他感觉身体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是不是这病过段时间也就好了?”他脑海里突然乐观地闪过这个念头。“大女儿的化疗还有三个疗程没做完,不知道现在身体恢复得好不好?孙儿前些年不听话,幸好娶了个好媳妇!可惜还没看到重孙儿呢。大儿子就不用操心了,小儿子条件差一些,只希望他哥哥姐姐多照顾一些。孙女儿和外孙女儿都还没结婚,也不知道撑不撑得到那一天呢。”他一个一个在心里念叨着,对这尘世又忽然生起了一丝眷念。
小儿子就趴在床沿,正要换一下被压麻的胳膊,抬头看到他半睁的眼睛,惊喜地喊了声“爹”。大儿子听到声响,也一骨碌从陪床上爬起来。老人此刻是清醒的。他很想跟儿子们交代几句,但说话的力气到嗓子眼就被粗浅的呼吸消耗掉了。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就像被针刺一样,疼痛让他剧烈的抖动着。突然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他有点惊慌,急切地抬起胳膊想抓住点什么。“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边,儿子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也用尽力气紧紧地抓住。“要走了吗?舍不得啊!”他心里想着,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淌出来,儿子们都跟着忍不住落泪,“爹,我们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吧,我们都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慢慢地,他平静下来,不再颤抖,只是呼吸依然短促。
天亮了,温度在回升,可是老人只感觉越来越冷。疼痛折磨着他,身体的本能让他挣扎,可是他已经精疲力尽,无力对抗。
此刻,我就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他 — 我的外公痛苦地抽动着。为了让他少受一点折磨,舅舅们商量取下了他的吸氧机。
我理解他们的做法,却控制不住心疼而担忧的望着他 —— 我们所有人只能担忧的望着,却做不了任何事情,帮不上一点忙。
他眉头紧锁,手在空中胡乱的抓,喉咙里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发出了我们贴近耳朵才能听见的痛苦的呐喊 — “妈妈!妈妈!”伴随着儿女们的哭声,他张着嘴,痛苦地从喉咙呼出人生的最后一口气。
“妈妈,七十七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眼角的泪不由自主的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