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要知道感恩。”老师趴在他的耳边,“恩”字念的重了些,像呻吟。
“那老师希望我怎么感恩?”他疑惑地望着她,似隔了好远。前世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只是她的学生,她也只是他的老师。
她低眉颔首,红了半边脸:“做个男人!”
“何为做个男人?”他不懂。那就问,做个学生。本就只是学生。
要她说吗?终在他面前难开口。羞涩让她年轻。也是不谙世事。也是毫无经验。
拉他的手往下走,放在胸前。未经人事的男生手被烫坏,一个烫手物。他只想往回收。
别走,她拽紧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岂能退缩。命都倒挂了半条。继续拉着他往下,一堆潮热。在喷火。
他开始挣扎,似入了火海。欲望吞了他。得逃。拼了命地逃。可有人拽着他。生生不由他。他被烫死了。在火海中溺亡。
斗大的汗珠成了蚂蚁,在他体外游动。喉结一上一下。终是到了这一步。噬了心,浸了骨。终是万劫不复。
一个深渊套着一个深渊,里面一双欲眼望着他。跳下来吧,下面无限快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嘲笑!来吧,和我在一起吧。你的光就射进来吧,和我生生世世在一块。永不分离。
不能,不能,不能。岂能如此。是罪恶。滔天的罪恶。谁都看不起的,要责罚自己。
手脚并用,狗刨着往上走。不管怎样,都要出去。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要凝望深渊。看一眼,一辈子都要搭进去。
可仍有手拖着他。并往他的秘密走去。践踏他的整个花园。
不过如此嘛,李星辰。你也不过如此。嘴上道貌岸然,里面男盗女娼。呵,一样乌合。欲念牵引,你逃不开的。就算不爱她,他依旧低贱。里面也不是光明。她看透他了。
谁看透他了?是谁?谁?
他都尚未看透自己。那刚刚的声音是谁?似魔头,似妖孽,似死前的靡靡音。
他不要死,他还年轻,要活着。所以用力吧,挣扎吧。挣出去就好。无谓过程。
挣不脱那双手,就把那双手砍掉。总之不能继续。他不愿的事情,谁都不可以。思想的雏子。
惊醒,一团潮湿。被子束缚着他,母亲缝的。他抱紧,大口喘气。
原来只是梦。梦而已。似进了地狱,后又还魂。大概都不忍看他死去。还有责任。
看下手机,凌晨三点。还早,离天亮,离再次明明白白看这个世界还有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夜注定睡不下去。怎睡得下。梦都一个样。
梦成了吃人的鬼。
2.
李星辰想到了小时候,想到了母亲。那是他难过的城堡,想回到肚子里去。干脆不长大,干脆不出生,干脆不存在。不喜欢这个世界。
可心事早就不能跟母亲说了。是何时?他也忘了。朝着母亲的那扇门就关闭了,贴上封条。里面不可说。
母亲拿着钥匙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她讲。母子连心,全都是实话。她的好儿子,一定要茁壮快乐地长大,做个好人。
可仍有事情不可说。像个孩子,在心事上闹脾气。好与坏中间画了三八线,一点都不能逾矩。好一个矜持用错了地方。
隔着屏幕,母亲欣喜听着近况,全是好事。论文中稿,奖学金补发,实验顺利,美国的学校都联系好了。母亲很欣慰,目含柔光,看着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成才了,还要去美国——外国呦!想想都高级。好远的地方啊,那样是不是很久都见不到儿子了?没关系,儿子有出息了,要去美国。老家的人都要羡慕死她了!真给她长脸!这个多亏他有一个好导师,以前经常听孩子夸她,最近都没听到,孩子不会和她关系闹僵了吧!一定不要,还要依靠老师呢!还得嘱咐,戒骄戒躁:“辰辰啊,要好好在学校做实验,和老师同学搞好关系,妈妈相信你!要知道感恩,对我们好的人都要记得,知道不?”
都要他感恩,他不会了。好像他做了错事。对他好,要感恩。但是若是好人变坏了呢?还要感恩吗?他不知道。
但得点头,得应承,得让母亲放心。不能责怪不知的人。不知者无罪。他才有罪。深知依旧深陷,抬不起腿,跑不了,只能顺着来。只要不越底线,由她去。
他想起老师时常用言语洗刷他:“咱们俩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道的吧?”
他疑惑:“何出此言?”他没做错什么事,已尽量依着她了。错事都生怕惹了她。
“没有啊,就是想到啥说啥,别在意。”说完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得意地翘翘嘴角。思想的鞭策,一下子蜇伤了他。得让他知道师徒情也是重要的,是为一体的。师徒也可以像恋人那样甜蜜。她要让他懂得这些。这是她潜心修行得到的价值观,得了道的。
洋洋得意,熠熠生辉。她开始相信缘分。
他俩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年龄差出几道鸿沟,却依旧相遇。这芸芸众生,难说不是其他人的可以安排啊。巧妙的缘分,她也学会了感恩。
于是惺惺作态,朝天拜了几拜,谢谢上苍把他囫囵个送到她身边。纯洁如处子。她很感恩。一束光照进她的沼泽。温柔,温暖。
他却不懂。他不爱她。这个“爱”是爱情的“爱”。他这时才明白,他以前常说的爱,根本什么也不是。他跟很多人说过爱,却根本不懂。直到后来很久他才知道,不懂爱就说爱,是在强奸爱。在爱中被强奸,是肮脏的。灵魂得不到救赎,他是个罪人。
爱分太多种。亲人之爱,他明白那是血缘至亲。朋友之爱,他明白那是时间的过度者。恋人之爱?他不懂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懂,可现在发现不懂。不懂装懂才是最大的犯罪。谁都救不了他。那是思想的狂妄自大。
他以为一个人说爱他,只用说谢谢,他不爱她。可后来发现,一个人说爱他,他要说对不起。用灵魂在道歉。压力膨胀成天幕,整个天都要塌了。
挂了母亲的电话,再三回复一定照顾好自己,请放心。可他的心七上八下,放不下去。
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
难,难,难!
瞒,瞒,瞒!
无限委屈。
3.
中学时,李星辰依旧娇嫩——皮相带来的娇嫩,跟个娃娃似的。在别的男生都开始抽须拔丝,对女生蠢蠢欲动时,他依旧烂漫,并未在乎。他好像发育晚了。但他人缘好。男女都愿和他玩。谁会拒绝一个娃娃似的朋友。
女生喜欢他的细腻,男生喜欢他的直爽。一切都很好。他的快乐安葬在伊甸园里。
他成了中间派,人群一波一波地拥着他。他立在洪流里,不知归处。但混迹其中,做个天真的人。乖得很。
他的乖,像刚度过冬天的初草,淡淡的绿色。嫩芽似的,悄然冒出头,乖乖的。想伸手摸一下。
他很好,对人都好。没人见他发过脾气。温柔的小草。软软的,拳头都不舍得打上去。不是怕他疼,而是怕他死。洋娃娃的男孩,少有,故稀奇。
可他自己知道,他的好,他的乖,本性中带的,稍加修饰,成了更好和更乖。他装的很好。
母亲逢人就夸,她有个好儿子,学习好,还省事,什么事都亲自做从不让她操心。上帝关闭她一扇门的同时,给她开了一扇大窗。失败的爱情,骄傲的儿子。这可能就是常说的有得有失,她很知足。看丈夫的眼神都顺了起来,隔着灯火,隔着岸。他并不毫无用处。
她嫁给丈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农村人的愚孝,让她顿足。可依旧照做,她的母亲哭着对她说,她要是不嫁过去,就死给她看。她汗颜,只能遵从。命定的缘分,谁的命?她的命。也是她的孽。
十八岁她许给他。二十五岁她嫁给他。全按照约定来。两纸文书,她的姻缘就敲定了。她没说话的权利,遂由他们去。
全由他们。女人本就要沉默少言,但要有骨气,不能失了份,丢了面,让别人看了笑话。她爱听戏。戏词中唱爱情,可那是戏台上的事情。下了台,他们也得下地谋生计。谁都躲不过五谷杂粮。该吃吃,该喝喝,人要活得通透。不过是过日子,怎么过都是过。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命。都得照着生死簿上来,得活着,然后得死去。一个接一个,逃不过,就顺着。一个馒头掰两半,日子终归得过。
于是苦闷的日子,爱上了看书。斗大的字丈夫不识,她却看的津津有味。丈夫催她早些睡下,她嘟囔着还有几行,就完。他只顾往她身上蹭,她只顾往书里钻。俩人都心急,最后都恹恹的。
她嫁过来也开心,不用和兄弟姐妹挤在一块,什么都得让着来。看书都尽兴。想当初,为了一盏煤油灯,和姊妹打起来的场景,她现在都觉得好笑且温馨。那也是她回不去的日子。
由于家贫,她小学毕业就不上了。可她知道的一点是,得有学问,这是定律。她看书中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注定做不到的。那么后辈就一定要做到。她信自己,就跟信毛主席一样坚定。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她先把书捡了起来,学校里读不了的,就地里读,猪圈读,房顶读,屋里读。嫁过来,继续读。她信书里的东西,哪怕并未改善她的生活。可是她依旧相信,跟相信毛主席一样的相信。他建立了新中国,那么辛苦,却伟大。那么她,一介女流,一样可以建立她的“新中国”,一样伟大。不怕辛苦。
丈夫是貔貅,只进不拉。空余年轻时的皮相。书上写男人是女人的天,可是她的天注定顶不起来,在茅坑趴着。蜷缩成家里的虫。她让他学电工,他学了,后来怕出事就推了。她又出钱让他学木工,他也去了,后来实在学不会也推了。再后来,她看其他男人出门搞副业,下煤矿当工人——工人好,有固定的工资——他又去了,可不到一个月,卷着铺盖回来,直骂她,这么累的工作让他去,是不想要她的男人了吧,腰都要残了,贱女人!再再后来,她求他去学车,货车司机拉一车货,可以赚好多钱。他一想,这可以,开车不累也不难,是个好活计。兴致勃勃,满口答应女人,这次一定学成归来,让家里人跟着过好日子。铺盖又背了起来,哼着小曲儿就走了。她说你不用担心家里,地她会收,孩子和老人她会照顾。他只管好好学车,家里需要男人。他被感动的满腔热血,誓不学成不回家。颇有风萧萧兮的壮烈。她觉得他长大了,毕竟儿子都上了小学,知道顾家了,只靠她卖衣服和家里收粮食得来的收入,实属不够。哪个女人不想有人靠着呢?她再要强,还是女人。
她突然觉得日子好像轻松了,许久没看的书也可以拾起来再看看。她最喜欢琼瑶,每次看会跟着哭。情感的缺失,她在书中吃个饱。辅导孩子功课也有劲,日子总要好的。希望是她第二天醒来的太阳。温暖,温柔。
可不到一月,她收到一个电话,她的丈夫和人打架,损坏驾校的车,需要她赔偿两千块钱。那是二十一世纪刚冒头,两千元对她来说,是全部家当。可人得赎出来,那是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夫。怎么着都得救。看见他的时候,她只觉得命或许就是如此,她认了。一只丧家犬。
他摇着尾巴,他的妻来救他了,多么贤惠的女人。他比谁都明白这点。只是自己能力不够,也只能这样。谁的命是什么样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回到家,她让他休息几天,继续去考。可他只觉得那是浪费时间,说什么也不会再去那里。而且那里的人已经排斥他了,他不要自讨没趣。他是男人,要面子。
她只觉得可笑。连自己喂不饱的男人要面子。虚伪的男人。虚假的婚姻。她想到了离婚。
可男人不会离婚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女人能给他什么。他要靠她,不能离。那年头,媳妇不好找。不能离。况且他们还有孩子,更不能离。思想的顽石,她搬不动,在做梦。不过男人也不是不能说话,离婚可以,儿子留给他,他可以只要孩子。那是他的种,亦不可能给了她。狡猾的男人,智慧用来对付她——他媒妁下的妻。他知道什么对她重要。男人向来最懂这些。他们的根都在插着女人的底,深浅自知。不过是女人罢了!岂能逃脱。他要留下她的命。
儿子自然不可能给他,那是妄想。给了他,儿子就废了。另外一只小的丧家犬。还在襁褓里,娃娃一样的孩子。不能这样。有孩子,她依旧还有希望。
于是作罢,于是不离,于是继续过日子,什么样的日子不是过,总得活着。想想儿子,还有儿子。
好在还有儿子。她的另一条命。生命的延续。她依旧还有希望。希望之于虚妄,不过尔尔。
至于她的夫,她失了希望。绝望和希望,也不过尔尔。
在心中和他告别,办了葬礼。墓碑上写上无望之人。好歹也算有用处,他给了她一个孩子。一个羔羊般的孩子。明亮的大眼,娇嫩的皮相,善良的灵魂,她创造了个全新的小人,在冲她笑:“妈妈,没事,你还有我呢。”多乖巧的孩子,她还有什么苦吞不下呢。她臣服于他,一切都可原谅,包括她的夫。
她活她的儿子,她思定以后,继续努力,生怕儿子吃苦。她的未来在他的身上闪光。像书中写的,一个农村女人的骄傲在儿子身上,她咬牙说着知足。
而她的夫,也喜欢他的儿子,并不是因为儿子乖巧,而是他因为儿子平白受了很多的夸奖。他沾了儿子的光。但逢人只说,还得是老子的基因好,小崽才这么灵光。功劳全在他,没女人的事,好像他的儿子是天生天养,借用一下她的肚子而已。他才是正主,他才是骄傲的继承者。本事膨大成阳具,只想和女人再生几个这样的儿子,那么他的光荣翻倍生长,谁不羡慕他,谁不夸奖他,连他的老子都得谢谢他,多亏他生了这样的孩子,光耀门楣,续上了老祖宗们的风光。他是个功臣,老李家的大孝子。谁都说不得他,包括女人。
顶嘴?那就打。脾气翘到天上去。谁说他没本事,女人说吗?打她。打到她不说为止。女人需要敲打。不打不成才。
她则回过去,岂能甘心被打。她什么都没做错,唯一的错就是嫁给他。不离婚,也是错。错上加错,只能受着。
和他吵,和他打。婚姻的擂台上演拳击赛,谁都赢不了。只是她最受伤。他也不全是得意,也后悔,可下次还这样。悔恨的心是一次性的避孕套,用过就扔了。他良心已经谴责过了,再继续下去就是伤害他了。那不行,伤害别人可以。一只自私的小鬼,成不了大器。于是他干脆躺下,看着女人蹦跶,不还是离不了。此为何为?不解。嘲笑之——
男人也不满,为什么做什么都不顺。好像上天在和他作对。处处不得志。其实根本没志,字都识得少。这要怪他父亲,怪祖上,要往老久远的事上怪去。挖坟掘墓,他心中默默地怪。他祖上倒是识字多,个个秀才,可有什么用?做了地主,到了新时代一样翻不得身。牛鬼蛇神都被压趴下,何况区区秀才。他的父亲和祖上都被压趴下,一屋的藏书都被烧死,化成肥料,种成粮食,被别人吃了,最后成了屎。屎一样的文化,对他来说丝毫不可贵。所以他不明白焚书那天,家里人为什么比抢他们钱还难受。他倒希望他们在藏书的功夫,先把值钱的东西藏了,不至于他从小都那么穷。他从未享过地主的福,全是地主的孽。福全让前人享了。所以他怪得上他们,理应怪他们,读书更没用。后娶一女人,也爱读书,他只觉得他跳进了书的坟墓。躲不过。以为同样找了家穷人的女儿,就可以享夫妻之乐,可依旧逃不过。后来生个儿子,也爱读书——这是好事,只有在他儿子身上是好事,因为他们都说读书能改变命运。他作为他的老子,命自然就改了。至于其他命定了的人,就别再读书了,不是好事。
只是尽量少在儿子面前打,他俩都这样说过。一个为孩子着想,一个为自己着想。也算想一块去了。
可事过留痕,隔墙有耳。发生了的话,必有踪迹。顺着踪迹往回看,孩子一直都在。看着他们,守着他们。只是不说,只是看着。从何时看?从男人骂人开始。从男人打人开始。从女人掩着被子哭开始。从女人说儿子没事,妈妈没事开始。他全看着,历历在目。只是不说。
他很乖。乖的父母都被他骗了过去。一个个纯洁的小乖乖。老师和同学也被他骗了过去。一个善良的小乖乖。
只有他骗不过自己。他干净的眸子全是惊恐,一个震动,世界都在晃动。他在夜里抱紧自己,再乖一点,可能父母就不吵了;再乖一点,可能他们就不打了;再乖一点,可能人人都喜欢他了,看不出他的不安和惶恐。他讨厌被看穿。他的童年,装在乖的城堡里,圈禁自己。
4.
母亲看出了他的不开心,问的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他:“辰辰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妈妈讲的,跟你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他可乖得很。什么都跟母亲讲。他只有她。父亲是虚设,名字上挂了牌位,权当他不在,权当他死了。
母亲打了他,因为他的这些话:“再怎么着他是你的爸爸,对家人说这样的话就是不尊敬长辈,要遭天谴。”
他只觉得委屈,明明他一直都不在,明明他在他的生命中严重缺席,明明他还会打骂他们,为何要认。父亲不过是一个虚职。不要也罢。可母亲只有一句话:“毕竟他是你爸。”是啊,他身上有他的血,生世都改不了。
他继续问母亲:“那你为啥要嫁给他?”
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母亲说了,她做了。那时候的她并未觉得嫁人是一件大事,跟大多数人一样做了就好,人生的一项工作。可看看孩子,她心软了:“因为你啊,你是我嫁给你爸的最大理由。”
话很甜蜜,全是爱意。他却觉得沉重。如果是为了他的话,那么他宁愿没有他,让她重新再选一次。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一点也不。他的存在,成了家庭的负担,他觉得好重。千斤的担子压了下来,怎能不乖。更乖了。
可现在早就不是小时候了。口语遮拦的日子死去,现在每一句话他都掂量。好话好说,坏话掰碎了,揉碎了,咽下,加工成好话,再吐出来,又成了好话,依旧好说。没人知道他的难听话去了哪里,许是全都消化了。真有个强大的胃。
要讲吗?吓到她。遂不说,笃定了,不说。“没事,就是复习压力大,妈,你跟我爸好好的啊。”
人长大就有心事,她好久没听孩子说过难事了。也罢,随他去,一个男人要靠自己。她觉得他应该懂得进退,跟小说中的男主一样,沉着冷静,否极泰来,能成事。孩子还要去美国呢,全力支持。手里的活也做起来更起劲。全为了孩子,她的另外半条命。
挂了电话,他似半条命也随着去了。好想回到母亲口中的小时候,家中只有他们两个,父亲不知道在哪里打牌。
他也是个坏孩子,当时他想父亲最好永远不回去,他的美好就不会被破坏。别的小孩儿都在劝吵架的父母不要离婚,而他不同,他想的全是,干嘛不离?不是过不下去了吗?不是你死我活吗?离了两人才能全活。他怂恿母亲离婚,母亲只当他年纪小不懂事,可他早就在这边想透了,不要父亲。母亲把他圈在怀里哭泣,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她,可婚不能离,他还需要父亲。成年人的决定从来不询问小孩,只当他们不存在,还说全是为了他。他不觉得,如果为了他,就该听他的。一样虚伪,他从小就学会了。
都不问他意见,还全说为了他,他不懂,他们到底为了谁?
刚挂了母亲的电话,老师的电话又趁虚而入,问他回到寝室没?
他蜷缩着手,风有些急:“还没有,老师有事你就直说。”心思太乱,他已经疲惫。
“没事,就是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你还在外面?”
“刚给家里打完电话。”顿住,风把他的衣服吹起来,一股凉意从外往内,“老师你要是没事,我就挂了,快到寝室了。”
“别挂,就是想你了,你想我吗?”想成了动词,她幻想在他身下。她丈夫刚走。她声泪俱下,真不想做。今天已经和院长做过,晚上又和丈夫做,可这两个她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放纵身体,灵魂却束缚的更紧。缠了绷带,活像妓女。她为这个而难过,要听听他的声音。
可“想”在他这,成了死路。她的想和他的想不是一个东西。一个想逃,一个想粘。他确实在想她,怎么能不想?他也想知道如何不想。魔鬼找上他,一团火烧着他,连躲都不能躲。好想躲……
曾经有块地方可以躲,现在那块地方移位了,他无处藏身。
挂了电话,室友看见他,说赶紧回寝室吧,外面冷。他说等会儿,打个电话。于是翻开手机,列表往下滚动,一个名字映入眼帘,一段记忆扫了灰尘。顺手拨了过去,他的另一个世界亮起灯。只有他了。也许他可以救自己。
生命的最后一根草,他捡了起来。一个声音响起:“喂,小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