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巨响,窗外晒被子的几根手腕粗的毛竹竿,颤抖着,被砸的哇哇叫。
九十年代初的十月,江南小城桂花怒发,楼下数学系李教授小院里的桂树,不时送些暗香上来,让戴着耳机准备考托福的我,战斗力大减,无法逃脱那勾魂且绵绵的芬芳。
其时我住二楼父母家,楼有五层,户户于阳台上种花草晒衣物,难免掉下些物件。但这回紧接着砸地的闷响,不像小东西,应是李教授痛恨的花盆。伸头出窗查看,天,一位红毛衣黑长裤的女子躺在下面土地上。我弹起来,冲出门。
一阵砸门搅乱四十多岁李教授的午觉。院子里,女子侧卧着,我冲撞的心几乎跳出来!奇迹般的,她脸上无血、头上无伤,完全不是我预想的惨状。「难道那几根毛竹竿缓冲了她,帮了大忙?」她静的像塑像,四周的空气也凝固。我小心靠近,见她乱发下的眼球,机械地缓缓转动,发送着生命的微波。「你还好吗?」,我跪下问。「我掉下来了。」「你住几楼?家里有人吗?」「五楼,没人。」女子弱的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这个单元住着十户大学教职工,我大都不认识。
脸色看上去比女子还惨白的李教授,颤抖地说:「地上很凉,我们把她抬进屋吧。」我嘱咐李教授,千万不要搬动她。跑回家拨通120,接线员的声音像从海底传来:「从几楼跳下去的?」我喊:「从五楼掉下去的,是掉!」她说司机不熟悉你家地址,便约到不远处的大学门前见面。男女学生约会似的。一口气冲到校门,天高云淡,暖风中等了约三十分钟,一辆头顶竖着一盏不闪的蓝灯、默不作声的白色救护车,从车水马龙中低调地挤了过来。让我傻眼的是,随车只有一个司机。搭上车,一转弯便到了小区西门口。司机目测一下:「小区路太窄,开不进,你扛上车厢里的担架,把伤员抬过来。」这让我更傻眼,我怎么抬?李教授手无缚鸡之力,多年肝病在家休养,无法指望。
绿色帆布担架大约有二十斤,拿起来不觉重,但夹着它奔跑百米,让我大喘接小喘,好在曾于大学校队踢过球,体力充沛,中间只休息一次,便小跑到单元门口。正喘着,惊见单位同事林骑车过来,「这几天没见你上班,看看你复习的怎么样。」他笑嘻嘻地招呼。「快快快,来的正好,赶快一起救人。」这一米八二的壮汉,是神派来的吗?
三人小心翼翼地把盖着李教授被子的女子,笨手笨脚地挪上担架,被子似乎刚晒过,吐着阳光的余温。
时至今日,在医院上班的妻质疑我们的动作是否正确,没有医生或专业救护人员的协助,我们三个臭皮匠无论如何抵不上一个诸葛亮。若女子逃脱了死神,却因我们不专业的搬动导致脊椎或其他神经受损,进而瘫痪,那将是多大的黑色幽默---救人变伤人。可是,如果我们不折腾,谁来救护她呢?
林双手抬起前端两根木柄,蹒跚前行,我和憋红脸、坚持要助一臂之力的李教授提着后面,死死地抓稳担架,生怕再让女子跌落。
出门西望,救护车却没了踪影,眼见李教授快撑不住了,只见它排除万难,从小区南门进来,停在附近。司机跳下来加入林,分担了一根木柄。
救护车车箱里,没有任何救护设备,空荡的可以跳舞。担架推入车厢后,我对司机说:「你开慢一点,一个急刹车,病人就前滚翻了。」司机看我们要走,说:「好事做到底,你们得有一人跟我去医院,送她到急诊室、付费。」原以为救护车到医院后,医护人员会蜂拥而上,电影般地争分夺秒抢救女子,然后联系她的家人处理后事,我们就不必凑热闹了。不料还有好事等着,那可不能临阵脱逃。我跳上救护车副座,林说他骑车去医院。
出小区时,不知是司机救人心切还是小区路窄,不闪不鸣的救护车,在南门口撞上摆摊卖下午菜的三轮车。满脸惊恐的老农看着救护车,欲言又止,没敢啰嗦什么。所幸没伤人,否则伤员可要求搭便车同去医院,车厢足够大。混乱中我们上了大路,后视镜里,林将车轮踩得像哪吒的风火轮,穷追猛赶。
医院里人潮汹涌。「救护车费加挂号费五十块,付钱才能看病。」挂号员在窗内坚定地催我。这快是我月工资的一半,摸遍全身,每个口袋都是空的。思忖着只能求助于病人家属,同病相怜,他们里面好人多。
那次母亲做手术中,被通知现场支付二百元额外输血费,我没带这么多银两,更不知手术中会演出这一幕,母亲的病友们二话不说,立刻把钱凑给我,人心的温暖,升温了那袋鲜血,麻醉中的母亲想必都能感受到暖流的涌入。
我无意间将手伸进上衣暗袋,触到一个信封,大喜,那是刚发的工资,一张百元,两张十元,三兄弟居然就在这件随手抓起出门的上衣里。
看着担架上只有眼珠在转的女子,急诊室医生快速问明情况,说:「急诊室刚送来几个车祸的,很危险,你们的病人还好,送到三楼走廊等侯。」「等多久?」「不知道。」
电梯狭小容不下担架,四周病人家属见况,立即两人挺身而出。他们在前抬着担架,我和林在后尽量将木柄举高,以防女子滑落。下楼的人流纷纷闪开,我们一步步上了人满为患的三楼,在楼道墙根寻得一处安歇之地。这一歇就是三个多小时,直到有医生唤我们抬到五楼放射科拍片。
几天后,托福考过,翌年赴美。
五年后秋季回小城探亲,楼下桂树依旧散着暗香,李教授已早逝,我想起那女子。母亲说: 「她当时三十五岁,小孩两岁,老公是化学系讲师,晒被子时掉下去的。瘫痪了,可怜啊!你如果在附近看到一位坐轮椅的妇女,就是她。」尽管我有心理准备,还是震惊不已,唏嘘长叹。
遥想单位年度春季大扫除时,颤颤巍巍地,我脚踩窗沿贴着二楼窗外擦玻璃,无任何保护措施,下面是一片水泥地,一失足成千古恨。
沉默片刻后我突然想到:「没有电梯,她怎么上楼?」母亲说:「不知道啊,总有办法吧。」
办法总比困难多!尤其不幸的人,办法必定比正常人多的多!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3年3月28,29日
摄影:夏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