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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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晚,灯火璀璨,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犹如一条巨龙蜿蜒而过。城市中心,一座巨大的喷泉不断喷出水花,水雾弥漫开来,宛如一朵绽放的梦幻花。

这里是世界上最繁荣昌盛的知识之城,声名远扬的工程师、年负盛名的科学家、求知若渴的天才皆汇聚于此。

我曾在访学交流的巍巍学府里,遇到过一个陌生人。

知识之城里有太多我不熟悉的人了,我也并不认识这些陌生面孔。但由于我没有与他们交流对话过,脑海里没有这些人的记忆,所以对我而言,他们连陌生人都算不上。只有这个曾与我谈过话的陌生人,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他是名教授,这是他在知识之城所从事的工作。这是知识之城最受敬重的职业,别的职业通常是参与科研实验,理论实践或是量化分析什么的,只有教授的主业是负责传授知识。

知识之城向来有崇敬学问的传统,听闻这位教授是全世界最具学问的人,他的每堂公开课都座无虚席,观者如堵。

这对于我这位来自边僻穷壤的求学者来说,是一遇难求的存在。

毕竟,对知识的渴望与好奇心,是埋藏在人心深处最原始的需求。

遗憾的是我没有机会听他的课,因为城里的人为了获得知识所愿意付出的代价,远超我能承受的范围。得不到座位的我只好蹲坐在教室的窗户外听,像一株久旱的禾苗,妄图从道山学海中祈求知识甘霖的到来。

直至下课铃响,课程结束,学生们风流云散而去,我也收拾起行囊,整理好笔记,打算在隔壁小摊最后吃上一碗热乎的馄饨,就此结束本次的访学之旅。

结果我却遇上了这位教授,和我坐在馄饨摊的同一张桌子上,我们恰好面对着面。

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不是因为天色渐晚,而是因为他已经脱掉了授课时的西装,脸上的意气风发也骤然全无。要不是那副还没来得及摘掉的金框眼镜,让我一下子确认了他的身份,可能我就错过他了。

教授!我的内心特别激动!想立马站起来,却又觉得有些不太礼貌,我只好激动地朝他挥手。

他没有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轻轻抬头看向我,沧桑的眼神中略带一丝疑惑,馄饨冒出的热气铺满了他的镜片,白茫茫的,让教授看起来更神秘莫测了。他摘下眼镜,彬彬有礼地询问我,“有什么事吗?”

和我原本期待的样子不太一样,那是张平凡无奇的脸,除了鬓角发白,眼睑微垂,就没有其它特点了,也完全看不出学识渊博的痕迹。

听到他略带生冷的语气,我内心的欣喜骤然被冲散一半,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尴尬的挠了半天头,才吞吞吐吐地憋出一句:“我好喜欢你讲的课。”

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哪有真的上过他的课,要是真被问起什么来,我该怎么回复他呢?

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抬头看向我问道:“你最喜欢我讲的哪些内容呢?”

“嗯…我…最喜欢的话…”我支支吾吾地编造着谎言,思考着什么知识更有深度与内涵。

“嗯…是那些关于最前沿科学知识的见解。”

他轻轻勾起嘴角,眨了眨眼:“可我上的是哲学课。”

我一下子陷入尴尬的境地,耳根变得通红,像被火烧过一样,将头低低的垂下去,不再敢看教授的脸。

好在教授并没有生气,反而大方地笑了起来:“没关系,又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有什么你想向我了解的问题,我一定会知无不言的。”

知识之城的传统向来如此,无论双方的关系有多么僵硬,只要是涉及到学术的求教,都会暂时抛开偏见,沉浸于知识的探讨,这也是这座城市的发展如此迅猛的原因之一。

老实说我想从教授那儿得到的是他那渊博的知识,不过这东西可不是光靠问就能获得的。仔细想了想后,我礼貌地求教他,是如何成长为知识之城最为博学的教授的。毕竟,就算没办法直接获得知识,听听前辈成长的经历也不错。

教授低下头仔细擦拭起雾的镜片,扶了扶碗的边缘,发觉里头的馄饨有些发冷了。

他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长,先趁热吃馄饨吧,边吃边说。于是,我们两个人就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伏身于一张米黄色的长桌上,听着教授说起自己的故事。

教授说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呆在这座城市,似乎有某股不可名状的力量一直在推动着知识之城的发展,人们日复一日地学习、实践探索、获得更先进的技术。所有人都以能成为最有知识的人为荣。教授的成功,是靠能传递学问的多少来评判的。所以,如何更好地传授知识就显得尤为关键。

“你得对知识理解的比其他人要更深刻。”

教授温和的语气中带着诚挚:

“才能很好的把它传授给别人。”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人人都懂。就像是人感到饥饿就会下意识索取食物。可我还是感到困惑:

“可您为那么多人,讲了那么多堂课,他们也没有因此就都转变为与教授您一样的博学者呀。”

“因为只有当你把那部分知识彻底掌握了,才能让别人也理解。”教授如是说,“只把自己当容器一般倒进知识,是不会改变容器本身的。”

听着教授缓慢而认真的解释,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听他说下去。

这座填满了无数人才的知识之城,无论是早已当上教授的,还是即将成为的,为了让自己能朝着更好的方向努力,大家都如同西西弗斯一般,日复一日的推动着知识的巨石前进。一些时候,他们会自己悟到一些特别的东西,但更多时候,知识来源于比他们更有学问的人。

“无知的人如同一颗掉落的巨石,只剩得一声闷响。”

教授轻描淡写间透露出的傲慢,像重锤敲打在我心头。

或许我正是一颗正在掉落的石头,和别的石头不同,我沉默着,礼貌地不发出一声一响,仅是坠落。

“但是无知是相对的。”教授补充说道:

“就算是同一块巨石,也有轻重之分。”

所以说,这确实是一座承载智慧的城市,每个人都想完全掌握更多的知识,成为更有学问的人,这样之后他们才能把知识传授给比自己更无知的人,以此证明自己的博学与成功。

这听起来似乎太矛盾了些,证明自己更有学问、更博学的方式竟然是:让别人成为下一个自己。

“知识好比是一个又一个圆圈。”教授并没有关注到我的沉默,继续着他的解释:

“你的圆足够大,就可以容得下更多的小圆。”

最成功的人,应该有着最大的圆吧?那么他所感受到的满足感与成就感会是无比的美好吗?我这样想着,可当看到教授那面无表情、喜怒无波的脸庞,却又觉得,即使成为那个最大的圆,应该也不会如我想象般的那么美好。

“那知识的圆外,是什么呢?”我忍不住发问道。

教授捂着脸,没有立马回答我的问题,他抿了抿嘴,抬眼看着天空。这是多么复杂的眼神啊,那眼神好似要把黑夜给望穿,却又保留了迷茫的理智:

“是人类尚未理解的未知、不可名状。”

探索知识之外的东西,是比掌握已有的知识更重要的一件事。后者虽然让你变得更成功,却也让你更接近那个最大的圆,更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感到无穷的浩瀚与无知。

教授可以让所有的人都更加理解如何更好的生活下去,更加明白活着的意义。他推了推眼镜,馄饨摊的白炽灯射在镜片上,折射出智慧的光芒,可他不过是已有人类所能发出的最亮眼的那束光罢了。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教授,因为他们走不出那个圆,走不出知识之外,更有太多人,困顿于毫无意义的欲望,不断沉沦下去…

“无论是快乐的猪还是痛苦的人都无法回答苏格拉底的诘问,知识之外是恐惧,是无尽的未知。”教授叹着气,不知怎的,一行清泪从他的眼眶落下。

我至今仍不明白,那眼泪所代表的含义。是他人不理解的悲伤,还是身为一只会思考的蚂蚁,在诺大宇宙中的孤独惆怅。

或许当个会唱歌、跳舞,会画画的蚂蚁更好,只会写诗歌写文字的蚂蚁也不错。至少他们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这辈子也不用走出圆圈之外。况且,还有那么多会思考的蚂蚁,在替这些蚂蚁们把圆圈扩得更大,更“美好”。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呢?”我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教授笑着摇摇头,舀了一勺馄饨吞下,觉得不够酸,又用手拿起醋,往里加了小半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

“你觉得,大海为何伟大?”

这前言不着后调的问句令我困惑着挠头:

“我也不太清楚。”

“这个问题你可得好好想想,试图用理性把握超越经验的事情,注定是徒劳。”

“为什么这么说?”我感到不解。

“我问你,宇宙在时间上有起点吗。”教授尝试引导我独自找出答案。

我不大确定地回答道:“可能有吧?”

“那在这个节点之前,宇宙是没有时间的,对么。”

“对。”

“既然没有时间,也就没有变化。”教授的镜片反射出锐利的光,似乎在观察着我。

“变化依赖时间,没有时间也就没有变化,确实是这样。”我点点头,肯定了教授的说法。

“既然没有变化,那宇宙是如何从无时间区变化到有时间区的呢,或者说,这个节点是如何变化出来的呢?”教授的进一步发问,使我有些不知所措。

“嗯…那或许就没有时间起点吧。”我思索了一番,得出了这样一个回答。

教授不满意的撇撇嘴,说道:

“那问题可就更大了。既然宇宙在时间上没有起点,那么来到今天,必然要经历一个无限漫长的等待。而无限漫长的等待,又怎么可能完成呢?”

“所以答案是?有还是没有?”我迫切地想得到一个已知的答案。

教授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答案是不知道,人的理性有局限,只能认识到表象,而对于超越经验的物自体,是无能为力的。”

这回答就像课堂上的差生面对老师地提问,只顾着偷懒,以自己能力不足为由回答不知道一般。任何问题,即使现在我们没法解答,难道未来就不能吗?人的认识能力又怎么能是有限的呢!

我反驳教授道:“可我看到八音盒零件的运动,听到美妙旋律,不就是事物本身吗,为什么说是表象呢。”

教授微笑着看向我:

“如果没有视觉,还看得到零件运动吗?如果没有听觉,还能听到美妙旋律吗?”

“不能。”

教授继续追问道:

“如果触觉也没有了,是不是连它的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好像是这样。”我点点头,却又总觉得误入了教授的逻辑陷阱。

“那是不是说,每拥有一种感官,便拥有感知事物一种属性的认识能力。也许事物有上千万种属性,可人类没有相应的感官,也就永远无法认识了。”

教授顿了顿,补充解释道:

“换句话说,不是知识符合事物,而是事物必须符合人的认识能力,才能被认识。”

“可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物自体确是无限的…所以不可知…但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太可悲了。”我托着下巴,皱起眉头。

“不,正因为它不可知,属于物体的自由意志才有了可能。如果连思想都能解构,那么人不就成了能被预测的提线木偶了么。人的自由,也将不复存在了。”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低头沉默,消化着教授对我说的那些话。

咔哒声响,混沌摊老板正收拾着厨具,远处的灯光逐渐暗淡,这座白日快速运转的城市正缓缓陷入漫漫的长夜,人们都沉沉地睡去。残月高悬于夜空,几颗星星扑闪扑闪的,今夜,月亮没有未知也没有恐惧,仅剩几颗星星在迷茫与麻木。

我低头无目的地拨弄着手指,浑身被渗骨的冷气所包裹,热乎的混沌也没办法驱散那阵阵寒意,我觉得,这一切都太遗憾了。

最后一颗馄饨入喉,教授抽出纸巾擦擦嘴,就要起身离开。我连忙也站了起来,拦住了教授,问道:

“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大海为什么伟大呢?”

“哈哈哈啊,因为,它有一种自我净化的能力。”教授边笑边站起,转身离去,背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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