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下午,周泽元跟着邮递员老赵,顶着炎炎烈日,在盘山公路上蜿蜒的转了两个多小时,头晕眼花。
周泽元感叹:“苍天啊,我要去的是什么破地方!”
说完一阵眩晕,打开窗,使劲吸了几口热气,又被扑面而来的尘土迷了眼。
周泽元关上窗,闭着眼睛胡乱揉了几下,又使劲按了按往上翻涌的胃。
面包车的空调坏了,吱吱嘎嘎响个不停。车里的汽油味,包子味,酸菜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
周泽元快崩溃了,心里把大伯狠狠念了无数遍。毕业了干啥不好,非要脑子抽筋,听了大伯的话,回来建设新农村?
黄家村到了。周泽元一个大步从车上窜下来,使劲喘气。
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大片大片的果树看不到边际。农家的白色小房子散落在山里,星星点点。山风吹来,一阵阵沙沙响。风景是真的好,偏僻也是真的偏僻。
老赵拖着邮件袋子,扯着嗓子喊:“黄美玉,你的书到了。还有,你们村又来了个大学生哦!”
一个年轻姑娘,黑黑瘦瘦,戴着草帽,满脸激动冲过来:“太谢谢你啦,赵师傅。”
她擦了擦汗,扛着麻袋,领着周泽元去村委会,一路叽叽喳喳。
周泽元拖着箱子,背着包,像个淋过雨的鹌鹑,有气无力,偶尔嗯一声。
破破旧旧的二层小楼,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木头桌子椅子,周泽元在路上已经有心里准备了。
但是二楼宿舍没有空调?周泽元不能忍。
黄美玉看他不停地擦汗,一脸纠结,猜出了他的心思,嘻嘻笑:“小周,高山上早晚温差大,早晚要穿长袖的哦。”
你先休息,明天带你到处转转。
晚上周泽元躺在木板床上,烙饼一样翻到半夜。想到实习时,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光鲜亮丽的同事,长叹一口气。
四周静悄悄。他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蛐蛐儿是这么讨厌的生物。
不知不觉凉意袭来,他裹了裹毛巾被,糊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泽元被一个领到干瘦的大叔跟前。
大叔矮了他一个头,花白头发,眯眯眼。看着他哈哈笑,眼睛笑成一条缝,说话中气十足:“怎么给我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徒弟,还是大学生,小伙子,委屈你咯!”
听说自己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整理资料,写材料,做调解员,周泽元很炸裂。
大学学的计算机原理,电路,数字信号,模拟信号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大叔刚搬出村里的人口资料,手机响了。
嘈杂的吵吵声响了好久,大叔大喝一声:“好了,找个脑壳清楚的人来说一哈,到底怎么了。”
一个宏亮的嚎叫声,带着几声哭腔:“三叔,快来,我幺叔又把我的菜园子占了!”
额头皱成了几道沟沟的周泽元,坐在三叔摩托车后面,突突突地出发了。
山路颠簸,周泽元感觉胃里的早饭在翻腾。
三叔喊:“抓紧坐稳,要走小路了。”
摩托车娴熟拐进一人宽的山路,左右摇摆,路边的茅草抽打着周泽元的小腿。周泽元狼狈的缩着腿,手背到后面,死死抱着行李箱。
菜园子在池塘边,绿油油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紫悠悠的茄子,探头探脑,长势喜人。
池塘边还有一颗大梨树,拳头大的梨子摇摇摆摆。
树下面或站或蹲,几个人你来我往的大声吵吵。
看到三叔,蹲在地上的年轻人面露喜色,娴熟的掏出一包烟,快步走过来,往三叔怀里塞。
三叔推开烟,从另一边绕过去:“黄小龙,不要搞这一套。你这个菜园子,跟你幺叔吵了四次了吧!屁大一块地方,亲叔侄吵来吵去,也不嫌丢人!”
两家人的菜园子以梨树为界,每年幺婶都要偷摸摸往黄小龙这边占一点。黄小龙媳妇发现了,找三叔评理。三叔给他们拉线,钉了木头栏杆。
昨天黄小龙的猪跑出来,撞坏了栏杆,糟蹋了不少幺叔的菜。
黄小龙赶紧去道歉,幺婶嫌他没有拿东西,道歉没诚意,光炫嘴皮子。
幺叔也气不过,自己重新钉栏杆,把大梨树包在自己这边。
三叔快刀斩乱麻,拆了大梨树的栏杆,拉卷尺,划线,指挥两家人重新把围栏修好。
黄小龙媳妇喜笑颜开,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往三叔荷包里塞。
三叔说:“还有没得?”
黄小龙媳妇点头:“还有还有。”从口袋里又摸出三包。
三叔把五包烟放到气鼓鼓的幺叔手里,拍拍他的胳膊:“黄老幺啊,都是黄家人,你又是长辈,莫给这两个憨头包计较哦。”
“来,这几包烟,是你侄儿侄媳妇给你赔罪的。孩子爹妈早就不在了,没得大人在,做事情总是没轻没重。你这个当叔叔的,也要多多帮衬帮衬。”
幺叔哼了一声:“好嘛,栏杆订好了,以后各种各的园子。”
三叔看着憨笑的黄小龙,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快给你幺叔道个歉:“以后管好自己的猪子鸡子。再吃你幺叔家的菜,鸡吃的赔鸡,猪吃的赔猪啊!”
修完栏杆,让两家人签保证书。
黄小云拿着条大黄瓜跑过来:“三叔,果然是你,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大嗓门。我妈跟我婶又打起来了,快来帮忙哦。”
黄小云家的院子里,她妈妈和她四婶,揪头发,扯衣服,吐口水,在地上滚来过去。
黄小云掰了一半黄瓜给堂妹黄小月,两个人边啃边看。
周泽元捂着眼睛,往院子边上挪。旁边懒洋洋的大黑狗嗷了一声,冲周泽元咧开嘴,呜呜呜的低吼。
周泽元赶紧躲开,黄小云抓着黑狗说:“莫怕莫怕,大黑不咬人的。”
三叔一人给了姐妹两个一人一凿栗:“快去把你们的妈拉开,也不怕外人笑话。”
两个母亲披头散发,都是一脸委屈。
三叔问:“黄小云,这次是你家什么东西不见了?”
黄小云说:“鸡蛋,我妈说,天气热是热,鸡蛋也不该一个都没得。”
黄小月指着黄小云妈妈:“三婶说她的布鞋也不见了,非说我妈拿的。我妈三十九的脚,拿了也穿不上啊!”
三叔叹气:“娃子们都比大人清楚哦!”
周泽元凑近三叔,指着大黑说:“三叔,你看,那个黑狗嘴旁边有鸡蛋黄。”
三叔拿了根棍子,把狗窝里面的东西掘出来,鞋子,皱巴巴的旧衣服,一堆鸡蛋壳。
黄小月妈妈嚷嚷:“这个畜生,害我们打了好几架,白打了!”
她左看右看,捡起个火钳,朝黑狗跑过去。黑狗嗷呜一声,跑到黄小云后面。
周泽元拦着她,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的说:“婶子,不要打,黑狗好像......好像......有小狗了。”
黄小云和黄小月很开心:“真的么,又有小狗了,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妈妈各自拍拍衣服,拢拢头发,凑在一起有商有量:“嫂子,这次小狗要分我一个了吧,上次都让你娘屋里哥哥们抱走了,小月哭了好几天。”
“这次肯定分小月一个,就是不晓得是黑狗还是花狗。”
三叔喜笑颜开:“小周, 你聪明又细心,是个当调解员的好料子。”
周泽元脸红得像番茄:“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狗的......”
黄小云妈妈凑过来:“三叔啊,这就是你说的后面顶你班的大学生嘛?哎哟,小伙子很标致啊,有没有女朋友?没得的话,婶子给你介绍一下啊?”
周泽元小心翼翼的问三叔:“以后一天处理几件纠纷呀?”
三叔把人口资料分类,放在周泽元的办公桌上:“说不定哦,有时候好几天没得,有时候半夜都要出门,看情况。你先把这些资料看看,哦,还有之前我写的记录,这个村都沾亲带故的,没什么大事,治安好得很。”
果然,后面几天风平浪静。三叔喝着茶,填工作日志也很开心,龙飞凤舞,今日无事。
周末回城,大伯约大家聚餐,堂哥周泽方手舞足蹈,到了饭店嘴巴就没停过,部门有几个人,每个人有什么亲戚,已经摸的门清。
大伯笑着点头,一脸欣慰。
周泽元默默对付眼前的红烧排骨,一声不吭。
周泽方瞥了他一眼,嬉皮笑脸的说:“堂弟,听说黄家村在种高山水果?以后你有口福咯。”
“哎呀,你个书呆子,让你面试的时候多吹牛,面试完多走动,非不听,说什么你笔试成绩高。好了,还要在那儿待三年,亏不亏?”
大伯开口了:“泽元,你要是遇到难处,可以打电话给大伯,提前调出来嘛!”
回家后,周泽元母亲对着父亲一顿埋怨:“你大哥非让孩子们回来,还说有什么准确消息今年县里一定扩招 ,回来去基层锻炼三年就回县里单位。”
“结果呢,他家孩子一回来直接进了县里单位,你儿子去那个山旮旯!说是三年,鬼知道后面什么情况!”
父亲闷声不吭,母亲说了半天,没听到个回响,气得大喊:“这可是你儿子的工作大事,你这个当爹的都不管,我也不管了!”
等母亲进了屋,父亲压低了声音问:“儿子,你喜欢人际关系复杂的机关,还是那个偏僻的小村子?”
周泽元说:“那还是小村子吧。”
父亲说:“年轻人锻炼锻炼,下基层做实事,不会忘本。而且,你妈是街道办事处的,你从小见的鸡毛蒜皮多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干调解员,有原始积累。”
周泽元继续看资料。看了几本三叔的工作日志,周泽元仰天长叹,这一堆工作日志,全是鸡毛蒜皮:鸡蛋鸭蛋,衣服鞋子,菜园猪圈,山上有一颗大松树被隔壁家砍了......
三叔说:“不要怕,做这一行,主要是公正,以理服人。遇到实在难搞的,自己吃点亏,能帮就帮。大山里的人哦,都没啥坏心眼。”
黄家村的村务工作很清闲,同事们也很佛系。整个村最忙的,其实是种橘子的黄美玉,每天背着工具,跑好几个山头。
在的街道办事处上班的母亲,也给他出主意:耐心听,多跟人家聊天。有时候说着说着,人家气顺了,就不计较啦。
一个头发全白,颤颤巍巍的大娘一边哭一边走进门:“老三兄弟,快来管管我的儿子和孙子哦!这日子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