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第五天晚上，老爸跟我和老弟产生了争执。他一遍又一遍叹气，用手指比划。我猜出了他想留在自己家里北屋睡觉，不想到我的房子休息了。我和老弟轮番劝说他都摇头，坚决要留下不走。
这几天很平静，休息得很好的父亲，现在突然坐卧不宁，坐坐站站，走来走去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明白他是因为妈妈昨晚到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抱怨一直看不到父亲（半夜到凌晨期间），埋怨我们把父亲藏起来了。晚饭后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的小凳上，努力安抚他。父亲应该是那时在心里答应了母亲晚上要陪她。
如果父亲不是在那么多个母亲不能安眠的夜晚和凌晨陪了母亲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父亲现在也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但似乎父亲心里不是这样总结的。也可能他就是看不得母亲哭哭唧唧的样子，才又一次主动选择了用自己剩下的脑细胞继续陪母亲失眠。
在老弟反复劝说父亲期间，在父亲说不清道不明情急之下，他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了一个“睡”字——这是老爸在康复过程中写下的第一个字。这个字笔画太多了，他连写了两个，老弟才看出“目”字旁——右半部分没识别出来，所以老爸又单独写了右半边。这次老弟终于猜出了“睡”字。老弟明白了，父亲指他，再写了睡字，是想让他晚上休息，然后由自己照顾母亲。
老弟再一次重申自己夜晚照顾母亲的流程已经很顺畅了，母亲也算安静，一夜差不多醒四次，他能应付。我说母亲吃药后安静了很多，现在能睡几个小时，他呆在这里也没事做。我们离开前跟母亲说晚安就行，明早醒来早点过来看母亲就可以。父亲终于点头同意了。我们走到已经准备入睡的母亲床头，母亲嘴里还唠叨着“我就是看见你爸就行了”。当母亲确认此刻“看到”父亲后才放心地像我们一样道了“晚安”。父亲在母亲床头伫立片刻，看着她闭上眼睛，才转身跟我们离开。
我想，大概在妈妈心里每次道“晚安”都是一次告别，她害怕自己明天不一定能醒来。无论她醒来还是没醒来，她都害怕看不到父亲。她觉得她只是想在睁开眼睛的时候想看父亲一眼，这怎么会影响父亲睡觉和休息呢？她以为我们的解释太荒谬了！肯定是有什么阴谋！
母亲把父亲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时时刻刻不能离开，也不能缺少，要生死相随。父亲把照顾母亲当成自己此生的责任了，无奈却也无法割舍，即便风烛残年也不肯卸下重担，给自己留些许生路。
以前我并不觉得我的父母之间，或者是父母与我和老弟之间亲情有多么厚重，但在弟妹看来这种程度的照料和相互依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她的家族里是看不到的。她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坏，她只是觉得老人活得太痛苦了，我们也太辛苦了——这样是否有必要（她是80后）？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已经到了不必讨论对错优劣的阶段。只要能让老人平静，我们做我们能做的即可。虽然我和老弟的想法也有差距，但这条上基本无分歧。
保姆大姐说一万个男人里兴许能见到一个父亲这样的人！家里缺了父亲，真是天塌了一角。家里电水龙头坏了怎么修，制氧机告警怎么办，蝴蝶兰怎么种，老弟通通习惯性地问父亲——即使父亲已经失语，他还是认真地问，认真地看父亲点头或摇头。
好像老弟今天才从这个“睡”字里意识到，我们有一位菩萨一般的父亲。那个他原以为缺乏主见的父亲，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愿意担当起家的责任，实际上也承担了来自家人的几乎全部的情感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