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老家,是珍藏在我心底的一卷古画。想起时,便潜入画中,徐徐地展开,细细地抚摩宽厚沧桑的城墙,光洁打滑的石井沿;聆听奔流不息的盱江水,牧童渐行渐远的笛声;登上那高耸寂寥的水塔,远眺河对岸从姑山顶千古沉默的飞来峰……又仿佛是一部循环放映的老电影,一遍又一遍。渐渐地,时光老去,老家的山山水水定格成了一帧帧欲说还休的老照片。

城墙

  古城墙是我们儿时的天堂。站在城墙上,我们冲着远方大声呼喊,看谁的声音传得又远又长;在向日葵旁使劲地蹦啊跳啊,希冀高过神气的太阳;勇敢地寻找着马蜂窝,看到后却抱着头,四散奔逃……这里的断壁残垣,是我们可以肆意撒欢儿的地方。

  一次躲迷藏,我在城墙上寻找最高最密的草丛,然后兴匆匆地拨开茅草,刚想一头钻进去,一条大蛇赫然立在眼前,它高昂着头,吐着信儿,泛白的腹皮发着冰冷的光。我噤声呆立,踮着脚,拽着草,在夏日的夕阳里,吓成了一个木偶。蛇突然掉头一窜,消失在草丛深处。当天夜里,母亲带我到城墙下烧纸磕头,叩谢大蛇和墙公公。她说这是明朝的城墙,古老的东西都有神灵居住。


城墙


古井

  老家的大街小巷遍布着水井,有四眼井,三眼井,我家旁边的是口单眼古井。我外公的爷爷就喝过这口井的水。每天,打水的人们用力踩着井沿,从井里拎起一桶桶清泉,石头的井边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那时从南门进城的农民,都会到井边歇脚,向我们讨水喝。不论谁家都乐意借给他们打水桶,喜欢听他们喝水后的赞美:好甜的井水啊。夏天,我们把西瓜冰在清冽的井水中,消去暑气;冬天,我们用井水洗衣擦尘,温暖洁净。后来,井边房屋的新主人建楼房时,全城通了自来水,他们任由那些水泥黄沙的污水流入井内,堰塞了古井。过了几年,古井被盖上了一块厚厚的石板。进城的人们依然习惯往这边张望,摇头惋惜多么好的一口井啊。


古井


盱江河

  盱江河是老家的母亲河。盱江河水像母亲的摇篮一样,让我们安享多少慈爱,多少欢笑。

  最爱夏日黄昏里的盱江水。竹林在晚风中摇曳,江水在斜阳里荡漾。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儿在人们的身边聚集,轻轻地啄下我们的腿,然后吓得匆忙游开。有时鳝鱼也会来顽皮,游到人群中来,大家以为是水蛇,纷纷跳上青石板逃避。坐在高高的码头上,看得见河对岸升起的袅袅炊烟,听得到归家的牧童时断时续地吹着短笛。从姑山顶的那块巨石温和地沉默着,俯瞰着河里叽叽喳喳的洗衣女,嬉笑畅游的少年郎。

  夏季多雨,盱江河经常发大水。我家并不临河,中间隔着到厚厚的城墙,但洪水会从被炮火轰裂的城墙豁口处漫到门前的马路上来。水越涨越高,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看蜗牛急匆匆地爬来爬去,打湿了翅膀的蜻蜓挣扎着往上飞。待到洪水漫到各家院子时,迫不及待的哥哥们一脚踏上卸下来的家里的门板,操起晾衣服的竹竿,用力一撑就到了一片汪洋的马路上。马路已变成水路,穿梭着各种自制的木排,男孩们兴奋地打着招呼,切磋撑排的技艺;他们身边坐着自家的弟弟妹妹,紧张又新奇地看着多么不一样的水的世界。大人们忙着把东西搬上阁楼,用重物压住餐桌和木床;孩子们在水国中快乐地徜徉,忘记了天已黑,忘记了要回家。


盱江河


水塔

  水塔就建在盱江岸边,它孤零零地立在河边那片空旷的地上,显得格外的高。

    我读小学时,周三下午老师们要学习,让学生放假。这半天大人们都在上班,是我们真正自由放飞的时间。那天,几个同学相约去爬这座比城墙还要高的水塔。抓着直通塔顶的楼梯,我和小伙伴们兴奋不已,你追我赶地往上爬,一会儿就登顶了。我们欢呼着脚下那么小的人儿,那么远的房子和车辆,竞相找寻着自己的家。看着奔流到天际的江水,大家争论为什么说一江春水向东流?盱江水明明是从南往北流。空中一队整齐的大雁,高叫着奋力向南飞去。伙伴们仰头为他们齐声呐喊助威:不迈一字的会死,不迈一字的会死。我们愿自己就是只大雁,跟着雁群飞啊飞。多年后,我才领悟这句童谣的意思:不用力飞就会死。玩够了,要下塔了,看着那么高的楼梯几乎垂直落地,我突然害怕起来,放声大哭,不敢迈脚。伙伴们慌了,赶紧围过来安慰我,鼓励我,已经下到一半的同伴又爬了上来。我蹲在塔顶,抱头嚎啕,瞄一眼楼梯就更加恐惧得大哭。小伙伴们耐心地陪着我,允诺一定保护我,若踩空了会接住我。由两个壮一点的同学先下,我在中间,一个同学断后,他们让我低头看着同学,抬头望着伙伴,就不会害怕天地的高远。我哭哭停停地往下爬,伙伴们一直给我打气,护着我慢慢地下到塔底。早已不记得那天爬塔的少年是谁,但至今感念他们陪我探险,教我善良。


南飞的大雁


    年前回了趟老家。城墙已被推倒,水塔也被拆除,升高的河床上建了个湿地公园;沿着古城墙旧迹修了条美轮美奂的环城路;我在自己的老家迷了路。然而闭上眼睛,我的老家仍是她旧时的模样,无论离开多远多久,她都会拥抱我,拥抱我无处安放的乡愁。


我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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