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这丧门星又出来了。”
“快走啦,大清早的,真晦气。”
我知道说话的人,是一对跟我差不多大的夫妇,男人把手放进裤裆,朝着我咒骂两句,女人拉出他的手,覆盖上那只手的位置,轻柔地抚摸布料下的灼热。两人匆匆走去。
我看着手上青黑色的,包裹我全身的纹路,有人说这是不详的象征,所以大家都恨我。不详的纹路使我成为众矢之,可我不恨它。
反正每天都有人这么说我,我没理他们,拿起钥匙锁上门。这栋房子是母亲留给我的,母亲生前是个美人,朱唇长发、眉眼柳腮、十指不沾阳春水,就像画卷里走出来的人,镇上年纪大点的男人,几乎都曾是她的追求者,她却只对那个男人动了心。
人人都说那个男人是个浪子,上过不知多少女人的床,他看上了母亲的容貌,用甜言蜜语骗来她的心,又爬上了她的床。后来母亲怀孕了,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像是在油水里过了一道,那个男人就此变了心,整天打骂母亲,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怒之下跟他吵了架,他生了气,走出了我面前这道门,再也没回来。母亲一个人挺着大肚子等他,可他枕边的人换了又换,到死他都没回来。
母亲是在怀了我的第八个月去世的,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里早产而死。她生我的时候流了很多血,哭喊与尖叫隐没在雨中,最早发现她的人是大祭司,就在那个夜晚,她听到我的哭声,撞开门跑进来,可只看见血流了一地,母亲已经闭上双眼。这些都是大祭司告诉我的,她是个疯子,医术高明但总是鬼鬼祟祟,经常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但镇里只有她会医术,母亲过世后,她抚养我长大。
青石阶在脚下咿咿呀呀,我向左转,走进一家花店,把大祭司留下的钱放到柜台上:“要一束最红的玫瑰。”
我用大祭司的钱问心无愧,她不止一次伤害过我和我身边的人,从生理到心理。
店员瞥了我一眼,懒洋洋地包起花,随手扯过丝带,打了个结。那个结松松垮垮,一点也不好看,我说:“可以重新给我打个蝴蝶结吗?”他转过身去,我以为他没听见,又大声说了一遍,他点点头,却只是翻箱倒柜找了副手套戴上,把花递给我的时候,上面还是那个又大又丑的结,我有点生气,他却又瞥了我一眼。
我走出店门的时候,我听到他说,
“新来的,把这钱拿去找人换成新的,还有,把门口到柜台的地拖几遍。”气愤冲上我的心头,想了想我却不以为然,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我迎着晚霞、捧着贞烈的玫瑰走在街上,玫瑰高雅忠洁,和银一模一样——银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爱的人,我们都和别人不一样,他有一头漂亮的银发,我有一身玄青纹路。
银发为他带来不凡,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只有他,才能配得上我手里娇艳的玫瑰。纹路也为我带来不凡,除了他,所有人都讨厌我,但我也喜欢这些纹路,因为他说过他喜欢。
我想起那些无比缱绻的黄昏,我和他并肩而坐、谈笑风生,一起看着影子被夕阳拉长,最后披星戴月在街上漫步,偶尔咬咬耳朵、开玩笑地拉拉手,他会跟我抱怨今天被人欺负了,我就拉着他去找场子,我被人骂了,他就帮我骂回去。很多人悄悄跟他说过不要跟我在一起,但他不管他们,有人骂我,叫我离他远点,我也不管他们。今天我们没有在一起,因为我约了他来我家做客,准备把我满腔的爱意说给他听。
不知不觉,我已到家门口,想他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我回到家里,坐到沙发上看日落,玫瑰藏在我手边的抱枕后面。
我没有看到太阳落下去,因为下雨了,雨在窗上乒乒乓乓,我想起另外一个雨夜。
大祭司是第一个发现母亲去世的人,她自愿收养我,把我抚养成人、教我很多东西,还包括怎么配药、怎么下毒,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夹竹桃和桂枝,因为在她给妈妈的药方里有这两味药,我恨她不止因为这——她每次见我都带着五颜六色的小药瓶——我只是一只大点的小白鼠。
那些药一个比一个难喝,还有不少副作用,我起初也反抗过,但反抗只为我带来鞭打和新一轮的折磨。她空有人身,却没有人的心,我恨透了她。
那个雨夜,她递给我一个装满青黑色液体的金杯。我像往常一样喝下去,浓稠的液体滑下我的喉,慢慢地进到血液里,流向四肢百骸。我全身像火烧一样,青黑色的纹路像血管一样从皮肤下浮现出来,我有点渴,对准她的脖颈一口咬下去。看着她一点点变成干尸,我心里欢呼雀跃,跑进她房间打开一个个抽屉,却只找到一点点钱。我把她的尸体埋在院子里的夹竹桃树下,一直跑到家才停下,我对镇里的人说她是暴毙而死。
雨停了,月光被积水映到天花板上,又慢慢向墙壁移去,最后,太阳出来了,银也来了。
我们像往常一样促膝而谈,我拿出准备好的玫瑰花,深情款款的告诉他我的深情。
他想了想,叫我晚上六点去广场找他,临走前,我把花给了他。我知道广场,镇子里只有一个广场,它可以容纳镇上的所有人。
我在镜子前试着我本来就不多的衣服,总觉得不合适,最后,我小跑着去买了一件新衣服。
衣服是红色的,显得喜庆。
我到广场的时候是五点五十,有点晚了。广场上全都是人,几乎镇上所有人都来了。他们小声地交头接耳,我看到有人对我竖中指,听到有人对我破口大骂,也有人围到我身边掐我的腰。
我看到银,他和他爸爸站在高台上,向我招手,让我上去。
“”好,我来了。”
我挤上了高台,对着银笑,虽然我全身都被掐得疼痛不已。
可他爸爸指着我说:“这丧门星居然喜欢我儿子,今早还跟他说了!真恶心!”
之后我听到人群叫嚷,有人赞同说恶心,还有人说要杀了我这个同性恋。
银从台下一人手里接过一束白菊,蔫头耷脑的,丑死了,他却一把扔在地上说是我送给他的。
银一定不是自愿的,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一定是他贪财的老爸叫他这么做。
我想告诉他们,这不是我送他的,我送的,是浪漫的红玫瑰,花店里最红的玫瑰,最贵的玫瑰。
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看到最红的玫瑰躺在广场边的垃圾桶里。
有人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向我投掷过来。
所有人都向我扔石子。
他爸爸是警长,他掏出手枪打断我的腿,我的头也被石子砸破,我倒在地上,鲜血也流在地上。我听到他们的欢呼。银站在边上只觉得好笑,他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来看着我,我朝他爬过去,他连连退后几步。他的头发还是银色的,不过在我看来和黑色没有两样,他的眼睛也失了生气,像是个将死之人。
我看到我的纹路熔化了,随着鲜血流淌到地上,我笑了,我的纹路变成了地面的纹路,我想起以前的他,一头异类的银发,看到黄昏里他脖颈上的余晖,灿烂的像我喝的第一杯威士忌。
今天是星期五,老旧的大钟走到五点五十四,我有点渴。
青石地板像流沙一样拉扯着众人,高台上洒满鲜血,我听到我的欢呼。我露出獠牙高喊着、歌颂着异类的爱情,像是个疯子。
可我好像看到有人挣扎着撕开胶带想封住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