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张爱玲《烬余录》
在沦陷区中,张爱玲孤傲的用她的苍凉的笔记述着一个个鲜艳而又凄怆的爱情传奇,丝毫不受外面的枪炮声,凄惨声的影响,这本身就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了。
她说,出名要趁早。确实,她做到了。23岁时就出版了小说集《传奇》,同年,又出版了风格与小说截然不同的散文集《流言》,一举成为沦陷区当红作家。多才多艺的她,出了写小说外,很快就涉足于话剧,电影,通俗杂志等领域,甚至通过自己的颇有特色的绘画,插图和设计奇装异服,连漫画与时装领域都留下了她的痕迹。
她的苍凉,她的孤独,亦如她的才华。《传奇》中的一个个悲男苦女,《流言》尽管语言幽默,优雅,轻松,甚至带点戏谑,却依旧难掩背后的那种世界本质的苍凉观。20多岁的她,过于苍凉了。我想,张爱玲其实对外界是极其敏感的,否则她的笔触不会如此的凄凉。虽然出身望族,但父母不和,母亲继而赴欧留学,归国后与父亲离婚,接着出国留学。张爱玲离开了父亲逃到了母亲那里,母亲给了她两条路,让她选择:“要么嫁人,用钱打扮自己;要么用钱来读书。”张爱玲毅然选择了后者,然而,母亲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而母女间的矛盾也在一天天地、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形式在慢慢地激化。张爱玲说:“这时候,母亲的家亦不复是柔和的了。”中学时期的张爱玲已被视为天才,并且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试。后来战乱逼使她放弃远赴伦敦的机会而选择了香港大学。在那里她一直名列前茅,无奈毕业前夕香港却沦陷了。这种支离破碎的家庭生活和她求学时的诸多波折,都让张爱玲过早的感受到人类情感的残缺和人生的孤独苍凉。
〈一〉女人张爱玲
有人说,张爱玲虽然是一个主情主义者,但她却不是一个情场高手,从她的两次婚姻就可看出。对此,我并不赞同。试想,如果胡兰成不是汉奸,赖雅是个健康的帅小伙,大家是否又会有另外的想法呢?爱情本来就是盲目的。如果张爱玲因为胡兰成是汉奸,因为他花心就不爱他了,那也就不是张爱玲了。她的爱情,亦如她的创作,我行我素,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左右。她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的确,她为胡兰成低微到了尘埃里,那花却来不及盛开,就已过早地枯萎。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他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但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压根都酸楚了。”不知只身前往重庆送钱给正与小护士苟合的胡兰成的张爱玲,是否也是那般酸楚,然而,“他不是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最终也不能容忍姜季泽,现实中的张爱玲更不可能容忍胡兰成,尽管“我爱他,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尽管“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曾经轰动上海的张胡恋,最终,他们还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是不知赴美再婚的张爱玲是否真的已释然,或者是“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抑或只是“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二〉女作家张爱玲
曾经读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的一本关于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点评的书,书中说张爱玲是用白流苏式的小智慧在写作,说张爱玲是虚无主义青年的保姆,说我们今天的人比张爱玲更浅薄,所以更浅薄的人就把次等浅薄,稍微好一点的浅薄当成了深刻,而把真正的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看成了一种虚无。对此,首先,我得说我很喜欢张爱玲,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浅薄的人;其次,如果仅因为张爱玲不像萧红那样用生命血肉写下文字,就认为张爱玲没有价值,那是否对张爱玲也太不公平了。毕竟,萧红和张爱玲的生活背景以及人生经历相差太大太大。萧红会因为《生死场》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但张爱玲绝写不出类似《生死场》那样的作品,因为张爱玲的生活离那种场景太远太远;再次,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思考的方式,对外界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又怎能要求张爱玲和萧红,抑或丁玲一样,去反映现实社会,去反映时代动荡呢?那样的话,现在就没人会知道曾经有个女作家叫张爱玲。亦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所说的“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如果张爱玲也像萧红,丁玲那样“循规蹈矩”地去写作,那么她就不会成为沦陷区的当红作家了。因此,我认为如果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是文学史上的奇葩,那《传奇》、《流言》又何尝不是?
张爱玲五岁时就已经熟读《红楼梦》,后来还花费了十年时间写出了一部《红楼梦魇》。仔细读过《红楼梦》和《传奇》,《流言》以及张的其它文学作品的人都会发现她的文学创作也无疑是深受《红楼梦》影响的,或者说《红楼梦》这部经典已经通过种种形式潜移默化进她的文学作品中了。比如《传奇》中的小说里人物的肖像以及服饰还有人物语言的描写,处处可以看见《红楼梦》影子:
兰仙云泽起身让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 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 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金锁记》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 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红楼梦》第三回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琉璃瓦》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
《红楼梦》中有怨女,痴女,悲情女,最后都难逃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群芳碎的悲剧命运;而张爱玲笔下的一个个女子又何尝不是?《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从一个纯洁上进的女大学生沦为一个为爱出卖自己一切的人,“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
是紫黝黝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物……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苍凉,无边的恐惧,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终究有一天,她将老去,容颜褪去的时候亦是她被抛弃的时候;《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有着一副讨人嫌的伶牙俐齿与尖酸刻薄,一生欲爱而不得爱,背着黄金的枷锁可悲可怜可恨的活着;《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用婚姻作赌注,战争摧毁了一座城,却成就了她的爱情,她如愿成了范柳原的妻子,但是“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色戒》里活动于革命中的小女人王佳芝,最终还是难逃小女人情怀,放走易先生的那一刻起,也就决定了她将被全城通缉的命运……
能够将女子剖析得如此深刻的,在现代,我想,除了张爱玲,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集大雅大俗于一身的文字,荒凉的笔调,时代、国家、命运等一切大问题都被她用文字浓缩在家庭生活的一幕或一角。在她的笔下,女人不过如此,男人不过如此,人不过如此!
去年看了由刘若英主演的《上海往事》,虽然刘若英也是气质和才情兼备,但是终究还是招到张迷们的抨击,想想也是,张爱玲是谁也复制不了的。今又想起,遂追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