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依诺/文

陈嘉仪最讨厌英雄了，总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拯救所有人，可他们明明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好。

陈嘉仪的父亲听到这番言论，气得双眼通红，抡起胳膊停在半空中，然后又无力的垂了下来，落寞的背影有些像丧家之犬。

陈嘉仪一直称呼父亲为陈医生，而不是叫爸爸，因为她心里有怨，每次交流也都以争吵为主，是以陈医生签了请战书，陈嘉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当时她刚看完叶问从电影院里出来，冲着闺蜜道：“装什么民族大义，勇闯龙潭，到时候被人打残打废了，遭罪的不还是他儿子吗？”

陈嘉仪的观点总是很另类，完全不顾身旁投来的异样眼光，闺蜜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角，小声道：“别说了。”

“怕什么，最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英雄了，就知道出风头。”

兜里的手机还在震个不停，之前陈医生打了好几通电话，全被拒接了，因为影响观影，所以陈医生只好发了一条短信。

影院里人来人往，成双结对，因是临近年根，每个人眼里都洋溢着幸福，只是不知何时，这些人的脸上，都戴上了一层口罩。

放下手机的陈嘉仪愣了一会儿，直到闺蜜拍了她两下才反应过来，抬起腿就往家跑。

可哪儿还看得见陈医生的影子，桌子上摆着几道菜，许是怕凉了，用盘子倒扣着，旁边还放着一张汽车票。

陈嘉仪来回踱步，不停拨打着电话，终于在第三遍的时候接通了，对面声音有些吵，陈医生带着口罩，传回来的声音并不清晰。

“你要去武汉，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事发突然，嘉嘉，我……”

“难道武汉那边没有医生吗？还非得你过去？”陈嘉仪心里很不满，嘴里还嘟囔了一句逞什么英雄，但对面太吵，陈医生没听到。

“嘉嘉，这边疫情比较严重，今年不能陪你过年了。”陈医生自知爽约了很多次，也不免有些心虚，“我给你买了车票，你去姑姑家过年，出门一定要带好口罩。”

“我才不要去别人家过年呢，你不回来我就自己在家过！”陈嘉仪一时气急挂掉了电话，餐桌上摆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可如今却没了食欲，眼泪混在了菜里，陈嘉仪一把将菜扔进了垃圾箱里。

开始的几天，陈医生还能每天发条信息回来，也不管陈嘉仪有没有回复，都要提醒她做好防护，只是后来的几天，发信息的频率越来越低。

陈嘉仪虽然嘴硬，但依旧很关注疫情的发展，看见疑似的病例节节高升，她也开始为陈医生着急。

姑姑打来电话，让陈嘉仪过年去她家，但是被拒绝了。

“嘉嘉呀，你一个人在外过年，你爸也不放心啊。”

“姑姑，你就别担心我了，我自己也挺好，之前不也是经常自己过年吗？”嘴上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心头却有些发涩，“现在疫情很比较严重，今年还是不要乱串门了。”

“哪有那么严重，我们这儿离着武汉远着呢。”姑姑像极了大多数的人，总是存着侥幸心理，直到村里下了通知，封村封路，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大年三十那天，陈医生难得的跟陈嘉仪视频了，屏幕里的陈医生双眼布满血丝，眉宇间全是疲态，脸上一道道红色的勒痕像是揪在了陈嘉仪的心上。

要说陈嘉仪爱不爱她的爸爸，答案肯定是爱的，但他们之间的怨恨也由来已久。

陈医生很忙，动不动就要临时加班，自小的亲子活动中，陈医生都是缺席的那个，陈嘉仪仰着脑袋问妈妈：“为什么爸爸总是很忙？”

“因为爸爸是个英雄，救死扶伤的英雄。”妈妈的眼里有星星，即便丈夫长期不在家，也依旧在背后默默支持。

那时的陈嘉仪觉得，如果爸爸是英雄，那么妈妈就是大英雄，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默默的奉献，照顾着丈夫和家庭，从无怨言，成为了爸爸坚实的后盾。

只是这后盾，却在一夜之间倒塌。

原本答应好陪陈嘉仪去游乐场的陈医生，临时接到一台手术，他爽约了，对于爸爸的爽约，陈嘉仪习以为常，但依旧免不了失落。

陈嘉仪有些扫兴，对游乐园没了兴趣，早早的就要离开，却在离开时，遇到了失控的汽车。

陈嘉仪被推开了，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妈妈依旧做着往外推的动作，人却倒在了血泊里，嘴里还不断翻涌着血水。

有一种情感，叫万念俱灰。陈嘉仪很小就懂得了。

救护车将他们拉到医院，陈嘉仪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妈妈的手，嘴里哆哆嗦嗦的念叨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直到手术室前，被医生拦在了门外。

陈嘉仪像是终于醒悟了过来一般，跪在医生面前，眼泪不停往下流，抓着医生的裤子乞求道：“求求你，梁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妈妈，求求你救救我妈妈！”

梁医生认得陈嘉仪母女俩，说来也是巧合，此刻的陈医生，正在楼上做着另外一台手术。

“嘉仪，让姐姐帮你上点药好不好？”护士小心翼翼的哄着，想要帮陈嘉仪处理一下擦伤，可这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死拽着手术室门口的凳子，哪里也不去。

“我爸爸呢？”

“陈医生在楼上做手术，现在还不能下来。”护士看着陈嘉仪哭哑了，眼泪却还不停的往下流，心疼极了。

“他为什么不来救妈妈？为什么？”陈嘉仪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她宁肯以后爸爸再也不能陪自己去游乐园，也要救活妈妈。

可上天似乎并不想让她如愿，妈妈最终还是走了。

太平间里，陈嘉仪终于见到了还没脱下手术服的爸爸，可惜，妈妈看不到了。推进手术室前，妈妈一直翘首以待，虽然她说不出，但陈嘉仪知道，最后一眼，她还是想看到爸爸的。

“你不是医生吗？你把妈妈救活啊！你把妈妈救活啊！”陈嘉仪扯着爸爸的衣服，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她被一双宽厚的手抱了起来，她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小声哭泣，“你为什么不来见妈妈最后一面？为什么？”

妈妈的英雄没能救活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为了救别人而没有见上。

也是从那天起，陈嘉仪对父亲的称呼变了，不再是爸爸而是陈医生。

眼看着午夜的钟声即将响起，陈医生还在絮絮叨叨来年高考报志愿的事情。

父女俩的意见有些相左，陈医生想让她上师范，以后教书育人，而陈嘉仪像是堵了口气一样，偏偏不去，她没考虑好报考方向，但却喜欢和陈医生作对。

“陈医生，你怎么不让我去学医呢？”讽刺得很，身为医生的父亲，很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学医。

“学医……”陈医生一时语塞，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是做老师好。”

陈医生见过太多医闹的人，他的同事梁医生，就被患者的家属堵在了巷子口，就是因为患者住院一个星期，还没出院，怀疑梁医生是故意的，如果不是被巡逻的警察看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何时，医生这个职业变成了高危职业，虽然他有心让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但作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愿她涉险。

“行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吧，还早着呢，”陈嘉仪透过屏幕，看到陈医生身后躺着一排同事，如今床位告急，他们只能挤在办公室里睡觉，“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陈医生叹了口气：“看着情形，还得过一段时间。”

陈嘉仪心下了然，让陈医生早点休息吧，恰巧零点的钟声响起，陈医生发了个红包，今年的压岁钱。

“新年快乐。”后面还带了一句“注意安全”，只是混在了弥天的鞭炮声中，也不知陈医生是否听到。

掐指算算，陈医生在家过年的次数极其少，以往还有母亲陪伴，母亲走后，偶尔被陈医生送到姑姑家过年，但毕竟不是自己家，陈嘉仪总觉得别扭。

对于和陈医生一起吃年夜饭，陈嘉仪总归还是期盼的吧。

这次疫情来的凶猛，大年刚过，菜市场等人员密集的地方全部被封锁了，陈嘉仪没有存粮的习惯，每天吃泡面，也是会腻的。

小区门口一根木棍挡在前方，执勤人员不停驱赶着几个来串门的人，见执勤人员软硬不吃，只好骂了一句，讪讪的离开了。

陈嘉仪在外面逛了一圈，没有找到营业的小店，就连平日里摆地摊卖菜的老大爷都不在，只好空手而亏，却被一小伙子拦住。

“现在特殊时期，不能串门，您还是回去吧。”

刚刚出来的时候，给她登记的不是这个小伙子，想来是换班了，只好耐心的解释道：“我是这个小区的。”

“这个小区的？我怎么没见过？”小伙子一边嘀咕着，一边查看住户名册。

恰巧之前给她登机出门的大哥回来，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道：“这是陈医生的女儿，平时住校，你没见过很正常。”

转过头来又继续问道：“嘉仪，怎么没买到东西？”

“可不是，店铺全都关门了。”说着让执勤人员对自己进行了检查，然后悻悻的回了家。

陈嘉仪数了数自己存粮，还好有面条和大米，至少饿不死，也不知道疫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每天查看疫情似乎已经成了陈嘉仪的日常，那日日攀升的数据无时不刻的在牵动每个人的心。

电话拜年的时候，提及今年不去姑姑家串门的时候，姑姑连声称好。

姑姑家的邻居因为疑似被隔离了，只是因为前一天跟从武汉回来的朋友小聚一下，如今全城戒严，姑姑也终于意识到了疫情的严重性，电话里不断嘱咐陈嘉仪不要乱跑。

陈嘉仪答应了，刚挂了电话，就听到门铃响的声音，透过猫眼，看到是刚刚楼下执勤的小伙子，离着门口老远，用竹竿敲的门。

陈嘉仪捂着严严实实，把门口开了一道缝，门里栓了铁链，虽然是邻居，但还少不了防范。

“这个，给你。”隔着老远，小伙子用竹竿递过去一个塑料袋，结结巴巴的说道，“刚，刚才那个大哥，说，你是去，买菜，没，没买到。”

陈嘉仪打开塑料袋，里面有肉有菜，数量不多，但种类不少，一看就是本来准备招待家里客人的。

但陈嘉仪自觉跟这小伙子不认识，无缘无故的来送菜不由得让人起疑。

“现在买菜不方便，这些，你先吃着，”看出陈嘉仪有些怀疑，小伙赶紧解释道，“陈医生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

怕陈嘉仪不相信自己，赶紧拿出身份证：“我就住隔壁楼层，我不是坏人。”

说完，小伙就跑了。

并非是陈嘉仪不信，而是陈医生救治过的人太多了，她不可能一一记住的。

接下来的几天，陈医生女儿断粮的消息好像瞬间传遍了小区，时不时的有人把新鲜的蔬菜瓜果放在陈嘉仪家的门口，就好像在投食一般。

终于，陈嘉仪在门口听见鬼鬼祟祟的声音后，一开门，看到一个老大爷正搬着一棵白菜，往门口放，看到门开了以后，急忙退了几步。

“大爷，这白菜您拿回去自己吃吧。”再收下去，冰箱就要没地方放了。

“这白菜，是我自己种的，新鲜着嘞。”大爷连忙夸起了自家的白菜，末了，看着陈嘉仪心疼地说道，“陈医生是个好人，我去年差点死掉，是陈医生在手术台上不眠不休把我抢救回来的，平时送他礼他不要，如今他在前线，就让我也出份力照顾一下他女儿，这白菜，你还是收下吧。”

与其说是给予，不如说是祈求，七十岁的老大爷颤颤巍巍的把白菜放下，对着陈嘉仪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陈嘉仪觉得胸口有什么在抓着自己，她似乎理解了妈妈口中的英雄。

接连几天未能联系到的陈医生，终于有了消息，但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陈医生被隔离了。

视频里听完陈医生说完前因后果，陈嘉仪只觉得自己想打人。

因为医院床位告急，一位疑似病人等的不耐烦，跟医生起了争执，在死亡面前，他们孤立无助，只想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争执中，疑似病人一把扯下了陈医生的面罩。

“就这种人，为什么要医治他们？”陈嘉仪只觉得脑袋突突的，她恨不得立马就跑去武汉，撕烂那个病人的脸。

“他也不是有意的，面罩是不小心扯下来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替别人辩解，如果，如果你被……”感染那个词，陈嘉仪终究是没说出口，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往下流，最后近乎崩溃的狂叫，“你让我怎么办？”

“已经做过处理了，感染的几率不大，那名疑似病人检查了，只是普通的感冒。”但毕竟是暴露在细菌中，隔离观察还是有必要的。

“你总是逞英雄，为什么不多考虑考虑我呢？”虽说感染几率不大，但毕竟还是有几率，心里对陈医生还是有埋怨的。

“孩子，这不是逞英雄，这是履行我做医生的职责。”陈医生第一次这么语重心长的说道，“救活一个人，可能就是救活了一个家庭。”

就像叶问，他挑战的不是为了个人的得失，而是捍卫中华武术的尊严。

总有一些人，要负重前行，即便前面是龙潭虎穴，也绝不能回头。

“我知道，你一直为妈妈的死而生气，我没有办法救活她，但在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希望能救更多的人。”

陈嘉仪想起妈妈刚走的那些日子，陈医生虽然不说，但经常把自己锁在屋里看妈妈的照片，一锁就是一天，他心里的痛苦并不比任何人少，自己却一直在怨恨着他。

“爸，你也要平安归来。”家里的存粮越来越多，像极了父亲的英雄勋章。

陈嘉仪想好了，等陈医生回来，就告诉他，爸爸，你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