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再读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心境相较于年少求学时,已然不同,且这种不同,源于时光的沉淀、世事的打磨:一帆风顺的人生,是体悟不全这首词的境界,唯有从人生的重大挫折中挣扎出来,方可体悟本词境界之一二。
少时学苏轼此词,虽然嘴上说着“表现了苏轼的旷达之情”,但终究不理解何为“旷达”,只是单纯地将“旷达”理解为“经历挫折后积极乐观的态度”,不免有着“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深沉。
随时光流转,当我也遭遇了命运的黑暗漩涡且以狼狈之姿挣扎而出后,再读《念奴娇·赤壁怀古》,心中自有一番体悟:所谓的“旷达”,不是完全的积极乐观,也不是完全的消沉低靡,而是在面对人生挫折后允许自己感到痛苦、无助和失控,但同时也能让自己穿过伤痛,走出崩溃,继续生活的态度。而要修炼“旷达”之境,就不得不经历“承认苦难——接受苦难——放下苦难”3个心理阶段。
承认苦难,是允许自己脆弱。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面对现实的挫折和未知的苦难,”逃避“是大多数人的本能,且这种本能会让我们害怕/羞于/拒绝承认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等凡人暂且不论,就连“诗仙”李白也“害怕”承认自己因“无能”(这里的“能力”主要是指“从政能力”)而被赐金放还的事实,且这份恐惧长达数十年——幸运的是,李白有着旷世之才,且这份才华让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梦(《将进酒》大概作于李白被赐金放还的第九个年),让他能一直沉浸于美梦之中,活出仙人的飘逸之姿。
李白是无愧于“诗仙”这个名号的,他飘逸、潇洒,一生恣意浪漫,但这对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是难以望其项背的,相较而言,苏轼就接地气很多。
被贬黄州是苏轼命中一劫,虽然痛苦,但他勇于承认自己现阶段的失败:年华已老、功业未就,尤其是和儒雅潇洒、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周瑜相比——苏轼有意将周瑜的形象作了艺术处理,极力凸显他的优秀,以反衬自己的落魄,这般自黑,需要何等勇气!但正是这样的勇气,为处在黑暗人生中的苏轼劈开了一条裂缝,让他挣扎出了自我调节的些许空间。
接受苦难,就是在苦难中找到生机。看“大江东去”,看“乱石穿空”,看“惊涛拍岸”,在广袤的大自然中,苏轼获得了一丝喘息,找到了另外的人生支点:自己虽被贬黄州,但至少性命无虞,只要人在,万事皆可有转机;而那些“风流人物”,虽叱咤风云,却终究无法与时间抗衡,功也好,过也罢,这些都只不过是后人的谈资罢了,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活在当下,不负此生。
我想博学如苏轼不会不知道诸葛孔明三气周瑜的故事,也不会不知道周瑜那句“既生瑜,何生亮”有多么地不甘,但即便如此,苏轼还是在与赤壁之战相关的众多历史名人中选择了周瑜入词,并对其做了艺术处理,这是不是想提醒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呢——看到并接受周瑜意气风发的那段人生,但提醒自己切不可堕入其狭隘逼仄的另一段人生。
这是苏轼的过人之处,哪怕身处困顿,他也能以不骄不躁之心看待世事沉浮,以不卑不亢之姿对别人的优秀说句“你真棒”,对自己的落魄说句“受苦了”,但绝没有拿自己短处和别人长处比较的嫉妒或自卑,有的只是对生命更加清醒理性地思考,为自己寻得源源不断的生机:目前失败如自己,至少保全了一条性命;昔日成功如周瑜,如今也消逝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活着,就是最值得感恩的事情;活着,就有破局翻盘的机会!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可放下苦难,着眼当下,继续生活了。
着眼当今社会,有一个现象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为什么现在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压抑无力、低沉消极的状态呢?
我给出的答案是,虽然现在的生活条件变好了,但大家的心理空间变窄了。面对海量的信息、“内卷”的环境,我们很容易变得迷茫、无措——我所选择的,是“我希望的”还是“他人希望的”?我内心的真正需求是什么?我是按照我自己的感觉而生活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苏轼给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一尊还酹江月”。苏轼以酒祭江月,真正做到了“放下”二字:我承认自己目前的困顿失意,也知道他人的光鲜亮丽,但我还是选择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过好当下的生活。
尊重自己的感觉去生活,这才是生命力的源头,无关财富的多寡、事业的高低。
我一直记得我在人生低谷(详情可见前文《能遇“贵人”相伴一程,已足够值得感恩》)时闺蜜跟我分享的一件事情:
年幼时,哪怕因一些变故几经转学,闺蜜的妈妈总会将小小的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尤其会在她衣服的合适位置别上一枚好看的小胸针,告诉她女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要大方得体,而这枚小小的胸针,是闺蜜心中“美好”的寄托,也造就了她善于发现美、感知美、追寻美的人生态度。
面对生活动荡,仍能留存爱美之心,并尽己所能地去追求这份美好,这是多么地简单,又是多么地困难!
面对人生的挫折,当我们能够穿越内心的恐惧、羞耻,能够穿越复杂的负面体验,且能从微小的事情中满足自己的需求时,就能慢慢培养出自己的“生”之能量,就能在逆境中破局重生!
很幸运,在闺蜜的鼓励下,我从吃好每一餐饭开始慢慢回到生活正轨,再通过购买衣服重拾生活信心(虽然当时欠着很大一笔债款,但反季买衣服也不会花很多钱,而事实是,我竟然在30岁以前全部还清了,并由此得出结论,买合适价位的衣服不影响还钱大局),而当我可以再次接受职场挑战(那一年,我开设了一堂对我而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级组班会课,那时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活,因为它不具备任何功利性,而我抓住了这个机会,也让班级同学有机会被更多人看到)时,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强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
经此一番,我明白了:
无论处在哪个时代,能够按照自己感觉生活的人,Ta都能体会到真实长久的幸福;
不能按照自己感觉生活的人,Ta都是极其痛苦的。
反复诵读《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这位按照自己感觉生活的典范在冥冥之中带给了我更深的生命启示:人生既是轨道,也是旷野,我能在轨道之中按部就班,也能在旷野之中恣意奔跑。
人生路漫漫,我能感到美好,不是因为周遭的环境变得美好了,而是因为我的心理空间变大了:以从容不迫之心应对瞬息万变之事,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都会到来的,都会拥有的。
人生路漫漫,专注自己,活在当下,当自己变得更加美好时,所有的美好都会如期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