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二月二十日,阴,微风。
外公走了。
九点多,刚吃完早点,母亲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外公已经没气了,让我们赶紧回去。母亲瞬时声音哽咽,泪如雨下,挂了邻居的电话又急忙打给我的几个姨妈和舅舅。
接通外婆的电话,她说早上去看外公时,他的身体就是冰冰凉凉的,已经说不出话。她拄着拐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敲开孙儿阿虎家的门,说你爷爷不行了,快喊郎中看看。阿虎一路狂奔,请来了住在村头的郎中。一看,确实没气了,阿虎才陆续给在外的亲人们打电话。郎中说,外公估计在半夜就去了,上午,身子已经凉透。
听着母亲边哭边转述,我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我不知该想些什么,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我太无情了吗?!那个在我儿时留下重要回忆的亲人,突然被宣告死亡,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感受。
三百多公里,不长不短。姐姐和母亲商量着,该准备些什么,何时动身赶回去。
我安静坐在一边,眼睛是干的,没有一滴眼泪,有些惋惜和遗憾,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悲痛欲绝,甚至感到一丝轻松,欣慰。
一个星期前,我和姐姐回老家看外公外婆。
院子里,狗尾巴草没过膝盖,枯黄,耸拉着脑袋。地上铺的青砖,被顶得参差不齐,满目萧条。
青砖瓦房,精致的雕花木门,白墙上手绘的梅兰竹菊,屋顶栩栩如生的龙梁凤柱,此时,被炊烟熏得乌黑。
大屋旁的厨房搁置了,那口大铁锅歪斜着,倒在土灶上,积满灰尘,几只僵死的苍蝇,残骸已经干枯。
上两个台阶,踏上坎子,一边的角落里,三块大石头围在一起,就是这个简易的灶台,一把烧得漆黑的茶壶,随意的撂在上面。灶灰是冷的,壶底的一点浑水,也是冷的。
堂屋的门半掩着,我不时踢开脚下挡路的杂物,厚重的灰尘,已经扬不起多高,沾在我裤脚上,黑色的裤子立马灰蒙蒙的。
我在门外喊了几声外公,没人应。黑洞洞的门缝,仿佛能把我吞噬,心里咯噔一下,我急忙上前推开门。
雕花的木门,咯吱做响,仿佛几百年没开合过。我手上加把劲,木门才艰难的张开大口。
堂屋里,漆黑一片。鼻子很不舒服,就像面前有一碗摆几年的米饭,馊臭呛鼻。我摒住呼吸,皱着眉头,努力睁大眼睛,搜寻外公的身影。前几次来看他,他要么蜷缩在沙发上,要么直挺挺的勾着脚倚在床上。我跨进堂屋,眼睛终于能适应昏暗的光线。脚下咣当一声,应该是踩到一个搪瓷口缸。我才注意到脚下,满地的衣服,破碗,饮料瓶子,腐败的食物残渣,已毫无立锥之地,不知下一步该踩在哪里。几只老鼠叽叽喳喳叫嚷着,抗议被我扰了清净,慢悠悠的钻回沙发,还不时停下脚步张望,留下一串串梅花印。
堂屋最深处的床上,传来微弱的叹息声。我和姐姐又喊了几声外公,终于,外公嘴里轻轻念着我的名字,问是不是我,声音细若游丝,沙哑苍老。我把眼泪忍在眼眶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笑意,说出几句寒暄和问候,没等来外公的回应。刚才他叫出我的名字,就已经用尽了力气,现在,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外公的脸,我只想到骷髅这个词。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脸上只剩一层皮,包裹着嶙砺的骨头。外公横躺在床上,双手塌在床边,混浊的双眼,毫无神采,眼白黑黄,瞳孔灰蒙蒙。嘴巴费力的张合着,吐不出声音。
叱诧一世的外公,家族曾雄霸一方,是有名的地主。后来,大家族被斗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外公逃难途中差点饿死。外婆也曾是一方名门的大家闺秀,一场革命,沦为贫农,但至少不会饿肚子。外婆家收留了落难的外公,书写了一段有喜有悲的姻缘。外公自小聪慧,学艺成了木匠。攒了点积蓄,就想着自己盖屋。自己一个人,每天凌晨上山,砍些树,抗回家,琢磨切割,用刻刀一下一下雕出精美的图案,果然盖好了一间瓦房,两层高,六个房间,就是现在这栋老屋。
我看外公的嘴巴干裂发白,已经严重脱皮,急忙找杯子找水。杂乱的屋子里,没个干净的杯子,热水壶只剩个外面的铁壳,内胆碎了一地。姐姐找了一圈,看见桌上纸箱里,还有几瓶饮料,是上次我们买回来的。外公这几年,不爱喝水,只喝可乐或橙汁,怎么劝都没用。姐姐无奈打开一瓶鲜橙多,我找了个小碗,洗干净了,倒了满满一碗。姐夫搀扶着外公,让他能稍微坐起来,又把碗放到他嘴边。外公猛喝了几大口,被呛得一阵咳嗽。喝完,吐出一口浊气,又躺下了。
院子里,传来外婆的声音,她喊了几遍我的名字,我急忙蹦哒出去了。外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我走过去扶住她,她的头只到我的肩膀。瞬时,我的眼泪又开始打转,小的时候,外婆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每天在村口等我放学,那时,她是我心里最暖的安慰。
我和外婆站在院子里,说着家长里短,姐姐姐夫从井里打了水,给外公擦洗。从外婆的口中得知,外公已经一星期没吃东西了,一天里就喝几口饮料,不愿意喝水。我知道,外公已时日无多,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眼前这个带给我温暖童年的瘦小人儿。
我常听外婆对外公说,如果是她先走了,留下外公一个人该怎么办。她那瘦弱的身子,微驼的背脊,总会瑟瑟发抖,一定又是在偷偷啜泣。
现在,外公先走了,留下外婆一个人,该怎么办。
近在身边的亲人,除了血缘,几乎已经没了联系。我们这些在外漂泊的游子,哪怕心里再挂念,不能在身边照顾,那都是白话。
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也只能偶尔回去探望,自然无权指责外公其他的子女不在他身边尽孝。只是,舅舅每次随口问的一句,他死了没,确实让人心寒。外公分给我们的田和地,都让给了舅舅,就是希望,他家在外公隔壁,能多加照顾老人家。村子里,所有的纷争,无非都是围绕眼前的土地。然而,他虽然继承了几乎所有财产——祖屋、田地,但只愿意照顾外婆一个人的饮食起居。舅母有理有据,说外公有这么多子女,凭什么要她家独自承担。我们竟无言以对。
阿虎,我小舅的儿子,寒暑假,都在照顾着外公。小舅母,也是个心善的人,开一班城乡公交,得空就去看望外公。多年前,小舅车祸去世,几个舅舅里,他是最疼我的。那年,他出殡,我哭了很久,就像送别自己的亲身父亲。
今天,外公走了。走的时候,悄无声息,身边也无人陪伴。我写完这些文字,心中的涟漪微微荡漾,头很疼,胸口一块大石,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是,没有悲恸的感觉。我想我是在等待,明天见到外公的遗体,暴风雨前的宁静,就会被打破。
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会有人在身边陪伴吗?
如果,我走了,请不要难过,因为,我解脱了,该为我感到开心才是。
死神,你带走外公时,请温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