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眼如画,清秀温婉,是小镇出名的美女,有一个极美的名字——采薇。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能歌善舞的她原本在镇托儿所上班,带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身影,成为多少大好青年的心头风景。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保长,成分不好,最终未当成幼儿老师。在那个人人注重成分的上世纪六十年代,赋闲在家,砍柴、割草、种地样样来,前景渺茫,苦闷异常。络绎的追求者渐渐淡下来,未曾谋面的媒妁之言又不愿意。倒也有不惧风言风语的执着者,但采薇置若罔闻。
次年正月,同父异母的大姐来拜年,建议她学裁缝。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采薇想也不想地满口答应。母亲虽不舍,但父亲没有明确反对,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天还没亮就出发。起初兴致勃勃,眼看山路似乎没有尽头,中午就着泉水啃了点干粮,一屁股坐下来想歇息,硬是被大姐拉起来。如果不继续赶路,恐怕天黑都不能到达。听说这荒山野岭曾有狼虎出没,采薇一路走一路慌,不知道此行对还是错。
一颗心七上八上,一路跌打爬滚,天全黑前,远远望见村口门台,筋疲力尽的两姐妹忍不住松懈下来,耷拉着脑袋,残兵败将一样拖着步子。
“嫂子这是刚从娘家回来呢?”这会儿,身后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亲切。“来,我帮你们,这位是?”那人上前一步,伸手来拉包袱,采薇不禁抬起头来,半明半暗的天色里,只见那人中等个子,头发齐齐往后梳,清秀模样不似农家子弟。
晚上,大姐拾掇出楼上一个房间,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大意是来了就安心住下,好好学手艺,采薇唯有点头。大姐年长许多,并且早早远嫁,所以并不亲近。
多日闲着,采薇抢着去洗衣、洗碗,陪着大外甥读书、认字,半大的孩子很粘人,白天的日子好过,晚上寂寞一日胜一日,越来越想念家里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的热闹。
帮忙拿包袱的清秀后生,是大姐家邻居,仅一墙之隔,常来逗大外甥玩,与采薇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熟识后,知道他叫柏舟,是个木匠。
出了正月十五,大姐开始忙碌起来,附近村庄陆续有人来请她做衣服。
大姐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经常是在一家做着,别家见做出的衣服合身又漂亮,就提前来预约,一个村子一做可能就一两个月。
向来由大姐夫挑着缝纫机到主家,做完之后,挑到下一家。挨家挨户做遍后,再挑到另外一个村子。姐妹俩呢,每日起早贪黑往返。俊俏的妹妹身边多了转悠的后生儿,甚至有自告奋勇帮忙把缝纫机挑到外村的。大姐偶尔开玩笑,倒是省了姐夫不少力气呢。明里暗里来说亲的也有,大姐私下里征询过采薇的意见。采薇很干脆,一心只想手艺学成回家。
采薇心灵手巧,上手很快,缝纫、打版、裁剪,渐渐像模像样,大姐说,按这个进度,大半年就可以出师。
偶尔歇工在家,总看到柏舟。他家是地主成分,还有台湾关系,日子也不好过。采薇与他话多起来,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进入梅雨季节,夏装已结束,秋装还未开始,又得闲一些日子。柏舟送了一块布料过来,请采薇做衣服。跟在大姐身边虽然有样学样,毕竟没独立做过一件衣服,采薇诚惶诚恐不敢点头。柏舟说就当成试验品,布料毁了不埋怨,衣服做好也不给工钱。量体裁衣,本来就是裁缝师傅的看家本领,只不过提前校验而已,采薇狠狠心答应下来,几日埋头在布料里,多次谢绝大姐帮忙。最后成品出来,柏舟一试,居然挺括又精神。大姐欣喜地宣布,徒弟已然出师。
也就在此时,柏舟表白了,说自己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她了,能不能留下来?他会请人去家里说媒。柏舟的心思,采薇早有察觉,其实自己何尝不对这俊朗后生心存好感?抛开地域之别,多半还是愿意考虑的吧。但他属于这里,并不在自己的规划内。一直想着念着要回去的,家乡小镇自是比这里繁华许多,听闻母亲在祠堂外开了一间馄饨铺,兼卖粽子、千层糕,生意不错,妹妹们也在母亲身边忙前忙后。回去帮人做衣服赚钱,闲时去馄饨铺帮忙,也算一举两得。
采薇决定回家,柏舟就一路跟随,赶也赶不走。走了一天的路,终于到达,天色已晚,柏舟在附近找了间小旅社住下。
回家,采薇试着与母亲提起柏舟。父亲明确告诉她,大女儿远嫁已是心头痛,不想再出现第二个。
采薇从小名义上过继给无子嗣的叔叔。第二日,采薇去看望叔叔,叔叔家在邻村。刚出家门,柏舟就跟上来,一前一后走到叔叔家,他倒是不敢再跟。从叔叔家一出来,柏舟又冒出来。
“我父母、叔叔都不答应。”采薇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小碎石。
“你答不答应的?”柏舟热切地摇晃着采薇。
素日里谈得来,实在不忍出语伤人,采薇只得一声不吭。两个人拉拉扯扯间,走到村口的白河潭边。
“你不答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柏舟松开采薇,纵身要往潭里跳。这潭深不可测,年年夏天有小孩溺水。采薇吓坏了,拼命拉住他,最后两个人都摔在潭边。一个大男人,竟然就着采薇的手臂呜咽起来。
“你,你,起来再说。”采薇急得语无伦次。
爱一个人可以不惜生命,这样的柏舟,让采薇禁不住心一软。年轻的姑娘不知道她这一心软,人生从此走向了另一种可能。
柏舟欢欢喜喜地回去,并请人来说媒,父亲气得当场摔了烟筒。但,乖顺的女儿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父亲虽在家里说一不二,到底还是心疼女儿,最后勉强准了。
柏舟说:“我发誓,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结婚后,挑缝纫机的人由大姐夫变成了柏舟。开始,采薇还是跟大姐一起,很快独挡一面,守出了自己的客户。
陆续添了孩子,也有过几年好日子的。白天孩子托人带,一个做衣服,一个做木工,各自出工,晚上回家一起逗弄孩子。
采薇日渐忙碌,柏舟却懒散起来,麻将、扑克样样来,做木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索性不大出工了。一心奔幸福的人,甚至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变的。
温言软语劝过,柏舟起初还收敛几天,很快故态复萌。吵过,哭过,闹过,渐渐地,柏舟越来越不耐烦。
一次,柏舟又是一宿未归。清早起来,采薇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孩子去找。柏舟正输了牌,一见她,仿佛点着了火,“你这个天狗星一来,我就输输输!”气血往上涌,采薇疯狂地掀翻了麻将桌子,柏舟动手打了她,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牌友拉开的。
一旦开了头,恶言恶语,拳打脚踢,成为家常便饭。曾经的文质彬彬,变成武断专行。曾经的温柔可人,变成河东狮吼。曾经的你侬我侬,埋没在鸡飞狗跳里。
想过离开,两孩子嗷嗷待哺,当初父母这么反对,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回娘家。
大姐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女人的命。
心心相印只不过奢想。早该明白,能够倒地撒泼、以死相挟的男人,多半不够爱自己,当然也不懂得真正爱别人。他的爱就是得到,就像孩子喜欢一样玩具,卯足劲得到,当时也是真心喜欢,新鲜过后可能就扔到一边。他的爱没有灵魂,时过境迁,也维持不了太久。
以为一眼万年,却是明珠暗投。誓言犹在,繁华落尽,两个人的婚姻,变成一个人的苦苦挣扎。
此后,眉清目秀的俊朗后生,在她心里死去了。
从青丝熬到白发,拖着一身病体,孩子终于长大成人,盼着苦尽甘来,儿女们是另一番景象。
大女儿说,自记事起父母整日吵闹,没有一点家庭温暖,兄弟姐妹们个个巴不得早日独立。嫁与年长十几岁的老公,估计也是潜意识里对父爱的补偿。
二女儿简直是翻版的采薇,明丽动人,偏偏远嫁外省,一年也没见一次面。老公贪吃懒做,最后离婚。
唯小女儿嫁到邻镇,日子虽不富裕,夫唱妇随,倒也相亲相爱。
大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却游手好闲,明明又一个柏舟。多少次带女朋友来,采薇手上的戒指一个一个脱下来,以为送给未来儿媳妇,最终没成一个。
小儿子聪明机灵,早早成家,爱倒腾赚得不少,对父母出手也很大方。
一年正月,除了大女儿,其他子女一窝蜂追随小儿子去,兴致勃勃要大赚一笔。问他们做什么生意,个个言辞闪烁。采薇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又说不出来原因。
一年,两年,他们都乐呵呵地回家过年。柏舟七十岁大寿这年,众子女聚齐,一派喜气洋洋里,商议年底推倒老房子新建别墅。生活明明越来越有奔头,采薇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秋天未到,噩耗传来,因非法经营,兄弟姐妹几个全部锒铛入狱!
子女分别监禁于不同监狱。采薇不会坐车,几年来,柏舟一趟又一趟探望,有时候大女儿或女婿陪同,很多时候独自一人往返。每次回来,采薇想问问孩子的情况,柏舟说着说着,就开始大骂采薇是天狗星、白虎星之类,一生没好运气,害家庭败落至此。采薇刚刚暖回来一点的心,又冷了。
一个睡楼上,一个睡楼下。柏舟脾气越来越暴戾,夜里动不动就捶打床板开骂。开始,楼下的采薇听得心惊肉跳,久而久之变得习以为常。
一晚,柏舟又捶打床板,采薇一如往常不加理会,躺在床上等声音渐渐安静下来,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饭点,没见他起来吃早饭。采薇颤颤巍巍上楼去,这一发现不得了,柏舟半边身子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疑似中风!采薇突然明白,昨晚的捶打可能是柏舟的呼救!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为时已晚,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
大女儿和女婿紧急把柏舟送到城里医院,让采薇在家里等消息。乱了阵脚的采薇,想到自己不会坐车,这一路只怕还会给女儿女婿添乱,只得作罢。
两个月过去,医院传来的消息都不好。既然医治无望,采薇命大女儿把柏舟送回家。这一生难得帮他做决定,落叶归根,不能在医院。
回家,采薇每日里亲自伺候,大女儿帮忙也谢绝。
不几日,油枯灯灭。
出丧前夜,受台风暴雨影响,百年难遇的山洪暴发,老房子进水,家具、桌椅、花圈都被水冲走,所幸骨灰盒被抢回。盘山公路塌方,送丧的亲人被堵在山外进不来,采薇的兄嫂不顾危险走了几个小时,到时已出丧。
丧事仓促结束。大女儿要带她一起生活,采薇拒绝了。
秋风起,一天凉似一天。采薇常常枯坐于老房子堂前,偶尔打个盹,像睡了长长一生。醒来,已惘然:哪些,是今生再也不见;哪些,是不知能否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