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妈,你真是个烂人”
当父亲喝得烂醉的时候,他进入了自己的宇宙,他成为了主宰,那一刻他好像成为了无所不能的神,对一切进行审判,信徒与听众从来只有十六岁的儿子——陈林,每当父亲耍酒疯的时候,陈林在房间总是把头埋得很低,一墙之隔,这些谩骂因为旧小区楼房隔音效果差,灌进陈林耳朵像是扩音器放大了无数倍,埋低头是因为他从来都没停止过对自己的怀疑,也许自己是真的有罪,需要忏悔,他想起,昨天在楼道遇到隔壁邻居张太太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也是一副需要被拯救的样子,偶尔有时候,他从隔壁路过,总是刻意缓慢的走过,他隐约能够听到断续一些对话,“真是一个可怜的人”,这是陈林听到过最清晰、最完整的一句话,就这么一句话,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也不知道是跟谁说,说给谁听。外面的吼叫停止了,也意味着这场醉鬼的审判结束了,打开房门,陈林面无表情,径直朝着大门走去,路过客厅,大口喘气的父亲用发红的双眼盯着他,那副看似要吃人的模样,指着陈林低语:“操你妈,你真是个烂人”,这是他今天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陈林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他想着,既然摆出这个模样,现在最好就是父亲能把他生吞活剥了,在对视之间,忽然他的悲哀之情涌了上来,他也忍不住想要对他说:“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客厅的挂表在走了第三秒之后,陈林还是没有说话,他觉得在这一刻,他更应该低着头走出去,转身拉门闸的时候,一手的铁锈渣,他又看了看父亲,横飞的酒瓶,着陆点在他的脚下,还有一些玻璃碎弹到了他的鞋上,关门的动作被陈林放缓了无数倍,又是一个酒瓶,“嘭!”陈林也没用多大力,也没风,这堵生锈的铁门就这样被厚重的关上,同时它又轻得像是每一下跳动的心脏那样,下楼的同时,屋子里面像是在放烟花一样,可能父亲是想要吃那些玻璃碎,如果他真的吃了,陈林也不会意外,毕竟他是神,是这间屋子无所不能的神,不吃玻璃才反态,他脑海里浮现了父亲嚼得满嘴血的模样,这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事实上,他每天都在经历恐怖,只是今天,陈林忽然想要出去,去哪里,他不知道,就想着出去,他不知道这个县城有多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的世界就只有那个住着酒鬼父亲的破旧屋子那么大,现在他又来到了更大的一个世界,他想要去走那些陌生的街道,看陌生的人群,陈林没有好奇心,朋友马东跟他分享的任何东西,陈林从来都只有淡淡的回应。
在临放暑假前,马东在学校跟陈林说:“我要出去了,”马东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是光芒,像早晨8点的太阳,正值朝气又炽热,“你不好奇我要去哪吗?”陈林摇摇头,“我要去一个大城市,你知道吗,这座城市有全国最高的塔,它很辉煌,我想爬上去,它应该比爬山容易,我会拍照给你看的,”好像那座高塔就在眼里,马东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爬上去了,“它应该比爬山容易”陈林淡淡的重复了这句话,“你什么时候出去?” “假期开始吧,我不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接我,他已经答应我了,不会让我等很久。”,陈林不知道爬塔是什么体验,但他总觉得,爬塔应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陈林有时候总是蹲在小区楼下看那些上楼的人,1楼到12楼,他每天爬到9楼的时候,总是在想着住在12楼的人,为什么会住到12楼,他想着会不会有一天,住在12楼的人爬上12楼然后从12楼跳下来,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过很多次这样的画面,可惜陈林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在的记忆里,这个旧小区还未发生过任何坠楼的事情,就连偷情被抓包无奈跳楼的也没有,人们都很爱惜生命,尤其是住在12楼的人,陈林想着如果这些人去爬高塔,那么应该很容易,因为无论是住在2楼还是12楼,他们每天都在爬高塔,陈林也想知道全国最高的塔到底有多高,总不能比县城另一头的山还要高,这应该不可能,可是塔有多高又关陈林什么事呢。从家里出来临近傍晚,现在已经是入夜了,陈林不再想塔的事情,忽然间他想起来马东曾跟他说过,从新成大道拐进启东路后再走到一个小公园附近的一条巷子有好东西,马东在说的时候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就像是挖到了宝藏一样,可当陈林来到这条巷子的时候,巷口堆积的垃圾,已经恶臭得让人绕路走,陈林看到在巷子中端只有一个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梦想发廊”,梦,陈林想要做梦,于是他的身影被黑暗吞噬,霓虹灯成为了指路明灯,他在黑暗眨巴着眼睛,好像有一丝丝体验到了马东当时说这话的那股兴奋,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他觉得在这样的黑暗里面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他已经是在梦里面了,在陈林的生活里面,只有白天与黑夜,有时候白天也是黑的,陈林觉得自己是盲了,日与夜都无法分辨,他也希望自己也能够变成哑巴,或者变成聋子,那么他的盲症也许就能好了。
当“梦想发廊”离陈林越来越近时,陈林的脚步不再急促,一个满身香气的女人依靠在门口,陈林奋力的吸了一口,相比父亲的酒臭味,这就是宝藏了,陈林看着她,她也看着陈林,也许是霓虹灯的缘故,陈林的脸涨红,女人的眼神从打量变成了疑惑,无语片刻后,女人出声了:“200“,“什么200?”,“我他妈倒贴行不行,傻逼”,女人转身回到只有一张破旧沙发还有一道帘子的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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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三句对话之后,陈林一脸呆滞,在霓虹灯之中,他站了好久,他想起了马东跟他说高塔的事情,直到有人在后面搭他肩膀:“哥们,别挡道。”,那个女人又出来了,男人跟她进了店,卷门被拉下,从这里继续往前走,是到了另一条街,陈林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前实在一片漆黑,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决定从这里横穿过去另一条街,在黑暗中,身后的霓虹灯离他越来越远,陈林也一直在想着他与女人的对话,在学校里,老师总是在强调,不懂的东西要举手问,陈林的成绩很烂,他对于任何教科书上的东西都没有疑问,因为他从来不看一眼,整个班的人也没多少人会看一眼,甚至连老师那么大一个活人在班级里面,也没人会去看一眼,陈林没有记住老师长什么样,但他记住了这句话,在今夜,他发起疑惑,也得到了答案,可他还是不懂,不懂的是为什么那个男人没有说话,那个女人也没骂他,难道他们是用意念交流的吗,也许表面上没有说话,但实际上他们已经交流了很久,他还有不懂,不懂为什么父亲总是喝得烂醉,然后开启一场审判,他究竟在审判什么,陈林没有举手,没有疑问,在那个屋子里面,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也许,陈林想着,有一天应该向父亲提出疑问,这条巷子很长,平时也几乎没有人走,所以究竟有多长也没有人给出答案,陈林只觉得这条路像是走不完的那样,他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黑,身后已经看不到霓虹灯招牌“梦想发廊”,前方也看不到任何光亮,他又觉得自己盲了,他想着也许跑起来会好一点,于是他迈动双腿,脚下的路并不平,在黑夜里喘着粗气,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人出现,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光出现,陈林跑着跑着脚下生疼,玻璃碎透过袜子扎进了脚底,这是今天出门前父亲朝向他扔酒瓶弹进他鞋里面的碎片,此前他一直没有发觉到任何不舒适感,直到跑起来,好像留血了,陈林感觉到一股刺痛感,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愿,他想知道,从这条巷子出去,需要多久,可是他的左脚已经是疼得让他一瘸一拐了,因为肢体的疼,他没有办法再跑起来,他想躺下,反正这个巷子也没人,反正也从来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要是能够永远的这么躺着,该多好。”陈林喃喃低语。在饥饿感之中,陈林眼皮抵挡不住睡意,陈林做了许多梦,他梦见这条窄巷子变成了几十米宽的大道,街道上的场景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人,无数的人,楼,无限高的楼,他还见到了马东跟他讲的全国最高的塔,陈林看不到这个塔的尽头,他极力的仰头就是看不到尽头,“确实是最高的塔,这样看,旧小区那些人应该爬不上这个塔。”陈林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他又不懂了,为什么人们要建造这样一座爬不上的塔呢,还没找到答案,陈林醒了,他听到了街外车辆的喇叭声,睁开眼不再是黑夜,他看到了晨光,睡了一夜,饥饿感没有消散,反而是越饿了,饿到烧心,他身上没有一毛钱,并非是今天,他口袋没有一分钱,在任何正常的情况下,陈林的口袋都是一分钱都没有。
他应该像乞丐那样去乞讨,拖着疼痛的左脚,也许会更惹人可怜,路过的人看到陈林这副样子,应该会叹息:“真是个可怜的人。”但他们却没有人会将手伸入口袋做出掏钱的动作,语言是免费的,所以贪婪的人们总是用语言来粉饰这个世界,用语言来赞美他人,所以这个世界变得很好,人们也变得很友善,所以陈林决定回家,在回去的路上,陈林将头埋得很低,他的视线所看的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的世界也变成了只有水泥路的世界,抬头,途中有个在垃圾堆搜东西的流浪汉在朝他咧嘴大笑,陈林不认为这是一种嘲讽,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个善良的举动,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应,于是他把头埋得更低,陈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抬头总算是看到了旧小区的楼群,还没进门口,他看到居委会的人忙着挂横幅,到处都是写着白色标语的红色横幅:“ 胸怀城建全局,支持拆迁工作”“ 造福人民,赢得人民的信任。 ”“ 加快旧城改造,提升安康中心城市形象”,刺耳的大喇叭在用机器化的声音一直在重复着:“只有拆迁,才有幸福未来。”,居委会人员拉住陈林塞给他好几本小册子:“支持平安拆迁,拿回去跟家里人好好看看。”,陈林心里想着:“房子是父亲租来的,我们要他妈看什么阿” 在上楼前,他发现今天的垃圾也全都是这样的小册子,怪不得一阵臭味弥漫在整个小区,拖着疼痛的左脚上楼,很痛苦,上9楼,更痛苦,开锁推门,又是一手铁锈渣。
“你为什么要喝酒?”陈林面无表情低着头问,
躺在沙发的父亲,只有一阵呼噜声回应,
陈林转身出门继续上12楼,不假思索的一跃而下,手里的小册子漫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