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岛屿写作 They write on the island

l 简介

地图,星夜,礁岩与浪,他们在岛屿写作,在时间的尺上镌下刻度,

果实,酒神,菊花与蝶,他们在岛屿写作,辉洒出灿亮灵魂的光芒,

他们是岛屿的灯塔,高举着永恒的火炬,矗立在世界的峰端。

六位台湾文学巨擘——林海音、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杨牧、王文兴

由五位精锐导演,以电影式叙事手法与影像风格,纪录与诠释——

让我们以眼睛代替手指,翻阅圈点那些芬芳的字句,

以心像代替步履,和文学家们在光阴里漫步,

在语言中敲击语言,在故事里结晶故事。

文学的心跳与电影的光影火石交会,经典在现在里燃烧。

我们从智慧的沃土上启程,在灵思的薪材中点燃,

迎向下一个炽烈的文学年代。

六位文学大师的创作灵魂,五位电影导演的生命追寻,

21世纪台湾文坛最重量的文学纪录,影坛最深刻的文学电影。

l 笔记

01  他们在岛屿写作:两地(林海音)

北京城南的英子,到了台北城南,变成文坛不可或缺的“林先生”。

《两地》从林海音“双乡”的特殊身份切入,随着女儿夏祖丽娓娓道来的声线,走入她的书桌、生活圈、编辑台,特殊年代里的风声鹤唳与担当,以及那一块奋力开拓的纯文学园圃。也因为性格与文字里的广大与亲切,林海音的文学作品跨越时空,成为两岸人共有的阅读记忆。她是写作者的朋友,更是战后台湾文学从襁褓到成熟,那无私勇敢的母亲。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电影《城南旧事》主题歌曲——李叔同作词的歌曲《送别》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是再也不会做了。可是,我是多么的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

——林海音《城南旧事》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林海音《城南旧事》

02  他们在岛屿写作:寻找背海的人(王文兴)

每一夜,小说家和他自己搏斗,在斗室内,像挖掘壕沟那样地起运着胸膛内的土……

《寻找背海的人》以年轻小说家寻觅的踪迹,串起王文兴的文学生涯。图书馆内密排的书架,校园参差的花树与歧路,对艺术的敏锐感受和一己之见,犹如雕凿精神的枣核那样,精工地将情思翻译为记号,再翻译为文字。王文兴展现了一个信守文字信仰、珍重对待写作、以缓慢换取深刻的文学身影。

一个多风的下午,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他一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

——王文兴《家变》

很黑,不仅仅房屋里黑,屋子外头也同样浓厚的黑。那一方像豆腐干大小的透气窗眼,我现阵寻找牠也找不着牠在那向。室内,跟室外,两处地方的界限,全然已分不清在哪地;墙在哪儿觉也都觉得牠不出来。小蜡烛残梗刚刻才灭去。我是这么样一个独特的、异常仇视光线的人。经常在房屋里头的时候,白天时,我都特爱喜房内暗暗的才成。至若是夜暗,则更要特黑特深特好,爷就尤其顶讨厌那半黑则又不黑,说灰却又不灰的夜晚。那一派腔调儿的黑夜,爷只觉得刷亮亮得个刺眼。而逢晤自己独自一人,和自家子私底交谈的时候,更是的要求愈幽黑愈是好的。我这样的大不喜近光线,是不是因的是我只有一双眼睛,只有左眼,的关系之所致也欤?莫非是一双眼睛难以负荷起双个眼球所负荷的光线之所以到致?再喝个牠一口大的……摸索摸不着酒瓶铛,差点没把牠打翻。喝起来联玻璃杯都没有,倒扭着咕嘟像喝巴拉松一样。Whew!只怕巴拉松比诸这大众化的琼浆,台湾太白,要还可口一些。操他妈他奶奶的个这个混帐鬼地方,这个狗屁海港。虽道牠的三面围着都是山,草木葱浓苍深,但是这一座港却像一秃没有头发的,害癞痢的亮疤一样的,只有一区黄沙,丁点的片草片叶都不萌出。甚至于连一棵寻常即表明是面地属台湾的旗帜底那普通修长椰树都没有。这小港简直就是一块沙漠。

——王文兴《背海的人》

03  他们在岛屿写作:化城再来人(周梦蝶)

庄周梦蝶,无有虚实。诗人在红尘中梦想脱俗,于露电里捕捉永恒。

《化城再来人》借用佛经典故,以周梦蝶的一天隐喻其一生中的风景,从日常中穿插映射其思维、修行、写作,试图重现昔年武昌街气氛、书摊的孤独国,追索病痛带来的改变与启发、几次生命里的流徙与意义,最后具现为那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悟与情。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晚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

忙人之所闲,闲人之所忙。

——周梦蝶《我选择》

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精魂,是花的前世来会见此生。

——张爱玲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幡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周梦蝶《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周梦蝶《行到水穷处》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只此十字,已抵得一部爱经!十方三世诸天女闻之,皆应低眉合十,雨花供养。顰卿得此一言,似可以无憾矣,至于以后种种,迫于势耳。试观其一第之后,便飘然远引,弃天下如弃敝屐,傥亦可谓“不负如来不负卿”矣。

——周梦蝶批《红楼梦》第九十一回

04  他们在岛屿写作:逍遥游(余光中)

归来了,那曾经远射天狼星,学徐霞客游历八方,目光矍铄的焚鹤人。他说,西子湾是他最後的归宿。《逍遥游》跟随余光中夫妇的游屐,牵引出诗人的乡愁、文学启蒙、写作风格与文坛交游,更可见其走过中西思潮交会澎湃的岁月,找寻属於自己的声音。在那些铿锵的思维与文句垒叠起来的生命史中,余光中最後把身心都托付给岛屿南方的海湾,和夫人一起,静静陪伴对方的烛光。

(余光中说他写乡愁只用了二十分钟,人家觉得好奇,其实酝酿这种情绪用了二十年,乡愁已成绝响。)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乡愁》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燃烧着

仍然相互眷恋地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灭,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后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 又能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又该如何吹

——余光中《红烛》

05  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杨牧)

和孤独同样不朽的是什么?从奇莱到柏克莱,乱石磊磊的心间正在上升完成的,是诗……

《朝向一首诗的完成》从杨牧朗诵的声音,展开对于一个庞大文学生命的追索。那个花莲中学里踟蹰的少年,大度山下论辩学习的身影,在爱荷华选读古英文的执着与好奇,乃至其穿梭于欧美、大陆与台湾的文化资源,融会知识进入文学写作的尝试,那对于音韵与想像的计较的决心,均使人重读杨牧诗文时,更深刻地重新被撼动一次。

在雨影地带,在失去沿循的

剎那。星是惟一的向导


你的沉思是海,你是长长的念

在夜,在晨,在山影自我几上倒退的

剎那。我们回忆,回忆被贬谪之前


第二次,你自我的自顾间

悠然离去。主啊——第一次的邮寄

她在扬起的蚀叶里


在那夜,那失恋的滂沱里

摧烧你的寂寞和晨起的铃当

那俯视是十八岁的我

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


自你红漆的窗,我看到,你的幻灭

是季节的邅递。星是惟一的向导


淡忘了你,淡忘这一条街道

在智慧里,你是遇,掀我的悟以全宇宙的渺茫

你的笑在我的手腕上泛出玫瑰


那是怀念,在你的蒙特卡罗

在骰子的第六面,在那扇状的冲积地

倘若你是

——杨牧《星是惟一的向导》

06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郑愁予)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且听那宇宙的游子,在梦土上为你朗读——

《如雾起时》以郑愁予同名诗作为向导,从已然失落的第一本诗集,切入诗人的生命。曾在港口工作、熟稔于水手与离别,煮酒焚叶星座聚首的烫热年代,到爱荷华时期的冲激,以及任教于耶鲁后的静定与博观,他始终守着这美的行业,高高举起风灯,在世界的脸上镶嵌光影。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不必猜测,你耳得之声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咏三叹,啊,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视过生命

来啊,随我立于这崖上

这里的——

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

——郑愁予《崖上》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争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争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开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恶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郑愁予《赋别》

07  他们在岛屿写作:东西(也斯(梁秉钧))

我想要描述那未被描述的感情、未经细尝的滋味、未受到注意的想法。我想环绕着那生命的谜团,逼近它发声,展开对话。 2014年香港、2015年台湾,文化界举办了「回看 也斯」活动,怀念逝世的作家也斯,以及他所聚集的美好年代。

也斯的创作涉猎不同的文化,跨越不同的媒体,好友则遍及东西各地。他写作的诗、散文、小说和评论,如繁花盛开的狂夏,千姿百态。

早晨在这澄澈的池塘

当他俯首饮水,满足口渴的欲望

心里又滋长出另一种欲望

那就像海草的摇篮,鱼鳃的开闭

那不是树枝中露出的肩膀,破碎的

眉眼,那是一个完整的人形

他喜欢看见

看见他看见的异象

看见他在我们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池水,她说

眼睛露出异样的光泽

脸上泛出红晕

说话的声音,温柔的像喝醉了酒

他做出不寻常的举动

不知为什么转动身子

举手磋磨柳丝的头发,跟随一片落叶

摇着头 或者款拢舒伸自己

看着如镜的池水,看他舒伸

读那迎上来的手

仿佛可见的符号

伸手解开她,突然的

接触欲令形象破碎

一次又一次惊讶,看见

然后又看不见

雷霆和闪电,还有烈风

连根拔起的痛楚

一次拼合

一次撕裂

终是藕断

耐心的等待中

水波成圆,镜子

总是会在添加什么

又删减了什么

他逐渐变得安静

变成累累的果实

看不见了

沉重而离复他敞开脸庞

在凝视的欲望和水的深度之间

风吹过,生成了涟涟的文字。

——也斯《戀葉》

等你从反复的天气里恢复过来

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家不喜欢你皱眉的样子

我却不会从你脸上寻找平坦的风景

度过的岁月都折迭起来

并没有消失

老去的瓜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

柔软鲜明的事物

疲倦地垂下

也许不过是暂时憩息

不一定高歌才是慷慨

把苦涩藏在心中

是因为看到太多虚假的阳光

太多雷电的伤害

太多阴晴未定的日子

我佩服你的沉默

把苦味留给自己

在田蛙甜腻的合唱里

坚持另一种口味

你想为人间消除邪热

解脱劳乏,你的言语是晦涩的

却令我们清心明目

重新细细咀嚼这个世界

在这些不安定的日子里还有谁呢?

不随风摆动,不讨好的瓜沉默面对

这个蜂蝶乱飞,花草杂生的世界

——也斯《给苦瓜的颂诗》

08  他们在岛屿写作:姹紫嫣红开遍(白先勇)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论欲望焚练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22岁创办《现代文学》的青春朝气,到近年写作《父亲与民国》、《止痛疗伤》的人子赤诚,本片借用游园惊梦的意识流形式――圣塔芭芭拉29年教书的回望、相隔40多年桂林米粉的滋味、苏州园林的10年重游、舞台上的黑暗王国及一幕幕演讲及授课的旅程……交替叙说白先勇的特殊际遇与文学历程,一人引领数代风潮,独一无二的强韧胆识、细腻深情,在片中回荡交响,引领观众逐渐碰触热得发烫的小说家胸怀。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白先勇《孽子》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的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地往巷外奔逃,跑到了巷口,回头望去,父亲竟在我的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白发,根根倒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愤怒,颤抖,嘎哑地喊道:畜生!畜生!

——白先勇《孽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白先勇《游园惊梦》

忙处抛人闲处住,

百计思量,

没个为欢处。

白日消磨肠断句,

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后暮,

红烛迎人,

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

——白先勇 青春版《牡丹亭》

黛玉见宝玉去了,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

只听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

不觉心动神摇。

——白先勇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白先勇 《牡丹亭》标目

09  他们在岛屿写作:我城(西西)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其实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走走……而我们,终日行走在几条忙碌的大街上,挤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见许多苍白的脸。」

西西从50年代开始写作,涵盖诗、影评、剧本、小说、散文、百科全书式的图文创新书写,创作不辍,驾驭自如,始终保持自在的天真与洞见。

导演陈果随着西西作品里的视野,记录作家的写作生活:土瓜湾的家,散步的社区、童年的花墟、马头角码头、美丽大厦、天台上的晒衣架与天线、即将消失的照相馆与冰室……西西多样的文体结构及敏锐的城市洞察,随着镜头推拉、摇攀、碎剪及拼贴,一一在影像叙事中或隐或显、眷恋且多义地表现出来。

当片中奇特的人型布偶:长颈女子、熊男子意味深长地相会与凝视,隐喻作家笔下人物永恒存在于香港街巷,当城里的老店一家家消失,文学里的情感与探触,仍将不断映照现实。

我睡觉的时候,火车在跑

我吃饭的时候,火车也在跑

火车真耐跑啊

如果是我  早跑不动了

火车带我跑到郊外

带我看见许多田

  许多树 许多山 许多河

很阔很阔的天空

我对妈妈说,我真喜欢火车

——西西 《候鸟》196页

自从一个聪明人在地球仪上定位一个点,就把地球分为东半球和西半球了。当然,这样有个好处,人类对于整个世界,就有了方向感,至于有更聪明的人拿方向作为价值判断,那是后话。蜜蜂里面没有聪明蜂,指导他们哪一边是东,哪一边是西。蜜蜂天生具备方向感,比人类聪明,蜜蜂不把一切两极化。他们在天空中飞,不是飞向东方或西方,而是飞向花朵的一方,蜂巢的一方,阳光照耀的地方,水的一方,敌人的一方,他们的方向叫做花方、巢方、光方、水方、敌方。

——西西《飞毡》

在这个小小的城里,其实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走走,每天有那么多游客到这里来,还有不曾来正希望能够来的人。人们到这里来,想来看看这里的渔船,来看看海港,来看看炎夏白日下的沙滩,以及夜晚满城灿烂的颜色。而我们终日行走在几条忙碌的大街上,挤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见许多苍白的脸。于是有人就说了,到巴黎去吧,到罗马去吧。对于这个城市,你是否不屑一顾。

——西西《我城》

10  他们在岛屿写作:读中文系的人(林文月)

先一刻碧清的海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转变为水银一般的有重量的颜色了。时间并未永驻,唯其似乎运转得极缓慢,赶不上我手表上时针移动的速度。

家学渊源的作家林文月被誉为「台大第一景」,是校园传奇,更是散文与翻译大家。台湾史家连横之后,生于上海日租界,12岁以前是日本籍,光复之后举家返台。

本片依循着林文月的散文创作,回顾战乱时代大变动与大迁徙的童年;重温师承文人大家台静农、郑骞的文学熏陶;触动与一双前世盟约之手牵起的那一刻;展读翻译巨着《源氏物语》历时五年半铸炼的成就与毅力。林文月兼擅翻译、学术论文与散文,作品丰富多元,形绘了特殊的人情风貌,诉说了深而浓的回忆故事,进而开拓了色香味兼具的文学感受。

因而当你来到一所大学中文系的长廊上,在许多研究室内,你可以看到不同的面貌:有人毕生孜孜矻矻于甲骨文金文的研究;有人聚精会神在分析审辨古代声韵,或各地方言;有人致力于探讨经典的原始精神。

我想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务是在传递我们的传统文化从各个角度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承担我们的古典文学的保护者,甚至于发扬者。人类的生活虽然要求前瞻,但是也应该回顾;何况在前瞻与回顾之间,还有必然的联属关系。虽说“文化复兴”是全民众的事情,  但在这一方面,中文系的人理当更责无旁贷。

从这个角度说来,读中文系的人实在与读其他系科的人一样正昂首阔步着。因为我们虽然钻入古籍之中,却不至于暮气沉沉,我们是一群充满自信与朝气的传统文化之传递者。我们明白自己肩负着神圣而严肃的责任,我们也有弘毅的知识勇气。

——林文月《读中文系的人》

烹炒时,将冰箱内的虾仁取出,切一些青葱以供点缀之用。由于虾仁已拌和了各味,所以无需再加添任何作料,只要锅热之后倾注炒菜油即可。虽然虾仁之中已拌和了些许炒菜油及麻油,炒虾仁之际的油仍不宜少。等锅热、油热之后,用一双筷子将碗内因冰冷而互相贴紧的虾仁略为掘动使松懈,即倒入热油中。用长筷或锅铲急速而轻轻翻炒虾仁。炒虾仁时切忌动作粗重,亦不可来回重复翻搅,以免虾仁的外形受损。由于锅热油多,虾仁贴锅的一面很快就会转呈红色,随即将仍呈灰色的另一面翻覆使贴锅:待虾身的两面都转红且微微弯曲时,再加入葱段,轻快地翻炒两三下,便即熄灭炉火起锅。起锅时,多余的油不要盛出而留在炒锅内。

如果用一个素白的瓷盘,鲜红色的虾仁与青翠的葱段在那白净的背景中衬托,相映成趣,而从热锅端到桌席之间,虾味得麻油之助,会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馥香,客人在尚未品尝之前,便从视觉和嗅觉上得到美好的印象了。

——林文月《饮膳札记》之清炒虾仁

这一次,我想换一条路走走,这个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不想走来时方向,总是走同一个方向,未免太单调。何况是散步,理当随兴地走;何况是夏天的黄昏,日头长得很。

我孤独自行。路不宽,但也不狭隘。一旁是呈下坡的小谷,长着许多树,橡树、枫树、松树及其他不知名的树;其实是不知名的树多过所认识的树。另一旁是住家,一些中产阶级的住家。各式各样小小含蓄适宜的房屋,大概住着普通一般善良含蓄的人吧。男女老少,衣食住行,悲欢哀乐。

我的家原来在迷路的方向不远处。书房的灯依旧以温暖的光迎我安慰我。

——林文月《散步迷路》

11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痖弦)

回顾1950年代迄今台湾诗坛与文坛,痖弦的参与及贡献,几乎可说是从一个人的身体力行,缩影了超过六十年的现代诗与文化史。在创作上,公开发表诗作虽然只有12年(1953-1965),然而作品经典淬炼,经过好几世代潮流的浪头,仍传颂不辍。在编辑事业上,从《创世纪》、《幼狮文艺》到《联合报副刊》,前后45年编辑生涯开枝散叶,以特有的温情、智识、人缘风度,前溯五四与日据时期文学传统,从岛内到海外,打造文坛盛世。

纪录片《如歌的行板》从痖弦现下在温哥华的日常生活展开,描绘诗人「退而不休」的文学进行式:依据痖弦广结人缘的宽阔关怀,与林亨泰、林怀民、蒋勋、席慕容、吴晟、苏伟贞、黄永武、马森、阮义忠等好友,回忆诗、副刊与文坛种种,交织呈现诗人与华文文学界的绵密交流;与张默重回高雄左营眷村,同游《创世纪》创刊与1950年代创作狂飙、抄写禁书的「左营军中广播电台」、「高雄炼油厂图书室」等场景;南下成功大学,踏访「旭町营房」旧址,回忆初来台湾的军营生活与文友结缘;和接任副刊编务的陈义芝一起到图书馆,翻阅昔年《联合报》副刊档案,回忆「副刊王」与「副刊高」(高信疆)竞争互动、合纵连横的台湾文学副刊盛世。同时,拍摄团队也随诗人重返故乡河南南阳,回到童年住居与学校,踏勘古城人文环境,追索诗人生命与诗意的根基。

历经大时代变迁、壮阔波涌的文学生活,在本片中借着抒情诗般的动人影像,生动而优美地铺展痖弦的生命之诗,成就了超越「记录」的传记电影新风貌。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

旋转玻璃门之必要。

盘尼西林之必要。

暗杀之必要。

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

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痖弦《如歌的行板》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

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

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

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

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

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

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

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痖弦《盐》

不知道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将怎样

知更鸟和狗子们,春天来了以后

以后将怎样


依旧是关帝庙

依旧是洗了的袜子晒在偃月刀上

依旧是小调儿那个唱,莲花儿那个落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痖弦《乞丐》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痖弦《秋歌》

12  他们在岛屿写作:无岸之河(洛夫)

诗人步入一黝黑甬道,石室中微光闪烁,令人如何想象,六十年前此处炮火隆隆?1959年,洛夫在金门战火硝烟中,开始写作《石室之死亡》,在后来的六十年,这首超现实主义代表诗作掀起台湾文坛风起云涌。2000年,创作三千行长诗《漂木》,打开华人诗坛长诗的历史新页。将届70年的创作生涯,洛夫一再突破既有格局,试炼意象的魔境。

本片试以「诗与战争」切入主轴,佐以《石室之死亡》「一首诗十行」的诗体例,以《石室》前十首诗句选段,构成全片诗意纲领;同时引用洛夫与友人书信,交叉呈现其青年、中年时代画像。团队追随洛夫重访金门坑道石室、回到湖南衡阳的乡愁现场,更记录移民加拿大后的洛夫生活家常。「诗魔」的飞扬与沉潜,俱在其中。

由一些睡姿,一个黑夜构成

你是珠蚌,两壳夹大海的滔滔而来

哦,啼声,我为吞食有音响的东西活着

且让我安稳地步出你的双瞳

且让我向所有的头发宣布:我就是这黑


世界乃一断臂的袖,你来时已空无所有

两掌伸展,为抓住明天而伸展

你是初生之黑,一次闪光就是一次盛宴

客人们都以刺伤的眼看你——

在胸中栽植一株铃兰

——洛夫《石室之死亡》No.51.52.53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棠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洛夫《子夜读信》

13  他们在岛屿写作:1918(刘以鬯)

1918年生于上海的刘以鬯,是近代华人文坛历程的见证人。

刘以鬯跟张爱玲年龄相差仅两年,完成《酒徒》已四十多岁,可算大器晚成。他的文学和人生转捩点,想不到来自新加坡一段爱情经历,拍摄团队循线追寻到刘以鬯伉俪邂逅的地方,实景回味这段花样年华的时光。

本片引领观众进入刘以鬯的创作生活,亲近他既庶民又名士的城市感。在现实场景与小说世界之中,穿梭30-40年代摩登上海,50年代南洋风味,新加坡与香港新旧城市的魅力,游走虚构与真实之间,回转过去与现在的文学时空……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我知道我应该出去走走了。然后是一个穿著白衣的侍者端酒来,我看到一对亮晶晶的眸子。(这是四毫小说的好题材,我想。最好将她写成黄飞鸿的情妇,在皇后道的摩天大楼上施个“倒卷帘",偷看女秘书坐在黄飞鸿的大腿上。)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烟圈随风而逝。屋角的空间,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空气。两杯白兰地中间,开始了藕丝的缠。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等号"后边。

——刘以鬯《酒徒》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着,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刘以鬯《对倒》

脸颊感到一阵冷涔,原来我已经流过泪了。我的泪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酒变成一种护照,常常带我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未必喜欢空白似的境界;只是更讨厌丑恶的现实。

——刘以鬯《酒徒》

14  他们在岛屿写作:愿未央(朱西宁)

15  他们在岛屿写作:新宝岛曼波(杨泽)

16  他们在岛屿写作:甜蜜的负荷(吴晟)

17  他们在岛屿写作:我记得(朱天文 / 朱天心 / 朱天衣 / 唐诺)

18  他们在岛屿写作:削瘦的灵魂(七等生)

l 短评

当感受过大时代老一辈人的去世,一个时代就凋零了;当阅读和思考的传统式微,一个行业、一个领域就凋零了。正如《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一季的卷首语里写道:「我深感岛屿的历史河流因着纵横交错的过往而在此留下斑驳杂乱的切割痕迹,其中复杂而丰美的历史感觉难以一时道尽。」

台湾诗坛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亦犹兮作家王文兴,一天坚持只写58个字,如雕凿精神的枣核那样,精雕细琢地将情思翻译为记号,再翻译为文字,对字词、音律及其文学王国的执念近乎疯狂;亦犹兮周梦蝶老人「庄周梦蝶,无有虚实」,在红尘中梦想脱俗,于无声处听惊雷,当日精神的流徙都化为那「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悟与情;亦犹兮那姹紫嫣红开遍般的白先勇先生,独领时代风骚,演绎出一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青春版《牡丹亭》,赋予那时代共有的,是一具具论欲望焚练得遍体鳞伤的躯体,是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亦犹兮痖弦生命中「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的如歌的行板,从《创世纪》到《联合报副刊》,前后45年的编辑生涯开枝散叶,以特有的温情智识和人缘风度,创造了台湾文坛的「开元盛世」。

文学的生命是和人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的,在如今这个文学凋零的时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文学的形式要用诗的力量来感化。最后以令我感动的一段话结尾——

晚年的时候,痖弦对自己的女儿说:“爸爸这一生的文学和人生都失败了。”

女儿对他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失败的人生,更像一首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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