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刮动着医院走廊的玻璃窗,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患者与标注父母血型遗传关系不符——刘国忠、陆云珽和楚倩同时对看了一眼,谁也没声张。三个人颇有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拉远一点距离。
楚倩:“我刚刚又和小汪打电话核实了一遍,葛晔的户口确实登记在葛洪涛名下,也就是说,葛洪涛和江春梅确实是葛晔的法定监护人。”
“但是这也不能说明,葛晔就是葛洪涛和江春梅亲生的,万一葛晔是被他们领养的呢?但是如果是领养的,按理来说小汪应该能查到户口登记变更记录。”陆云珽伸手挠了挠后脖颈,低声说道:“葛晔他自己知道这事儿吗?刘队,我觉得,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说了,咱们把和葛洪涛单独出去聊吧。”
葛洪涛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沉默不语,两只粗糙且黝黑的手来回摩擦着,安全帽静静地躺在脚下。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扭过身问刘国忠:“警察同志,结果出来了吗,我和我爱人哪个能给孩子输血?”
刘国忠点点头,回答道:“葛先生,葛晔他刚做完手术,现在还很虚弱,需要静养。我们到外面去说。”
四人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口,楚倩留在最后,轻轻拉上隔帘,看了眼床上的葛晔,依旧是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楚倩和护士交代了几句,也跟着出了门。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葛晔才缓缓睁开双眼,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吱吱呀呀的吊扇。
周围有人正刷着手机短视频,浮夸的内容引得阵阵尖锐刺耳的笑声;有的正用乡音和陪护的家人闲聊着,陌生而嘈杂。
葛晔的耳边却仿佛陷入死寂,仿佛抽离了一般,他双手攥紧床单,指节发白,肩膀微微颤抖,再也忍不住地小声抽泣。
重新闭上眼,父母的声音还在耳畔,是那么令他怀念。他无数次想睁开眼抱住妈妈,为自己离开家前的一句言不由心的话说声“对不起”。
他的身体已经被它摧毁。为了救自己,他们一定会拿出所有的钱,可这是他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积攒的,对于他的病却只是杯水车薪,家里还有上学的弟弟妹妹……不行,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如此纯粹又无私的爱,他不配,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就无药可救。
苍天,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就好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投胎到他们家,做他们真正的孩子,偿还这一世的养育之恩。
如果有来生,他再也不做荒诞可笑的梦,不再迷失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欲望。他只想平平凡凡地活着,陪他们到老。
泪水汹涌而出,浸湿枕边,顺着耳郭流进耳朵,冰凉、刺骨闷堵。葛晔感觉渐渐喘不上气,胸口浓烈的灼伤感似乎要把自己生生撕裂。他心一横,扯掉手上的吊针,针口细细的鲜血从针头里冒出,赤着脚下床,悄无声息地把隔壁床的一把折叠水果刀揣进口袋里。
“你们……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葛晔他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警察同志,你们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快带我去输血,输多少都可以,只要能救葛晔,我把我这条老命都给他!”
6号病房左侧拐角的一小块空地,葛洪涛正歇斯底里地冲着刘国忠大喊,引得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不禁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刘国忠不愧是多年的老刑警,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所以即便葛洪涛声量再大,刘国忠的语气依旧是平稳冷静:“葛先生,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医院的检测结果是不会出错的,你和葛晔确实不存在遗传上的亲属关系。我知道这令你很难接受,但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我们还是希望你可以提供一些葛晔其他直系亲属的信息,比如他的亲生父母联系方式,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
还没等刘国忠最后一句话说完,葛洪涛突然满脸涨红,情绪失控地大喊道:“没……没有!我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就是我的孩子!不信你们去查,警察同志,你们去查!”
楚倩见状,赶忙上前试图安抚,“葛先生,请您冷静一下,我们不是在怀疑……”,话音未落,就见葛洪涛猛然一挥手,猛地把楚倩狠狠往旁边推。
楚倩毫无防备,踉跄几步,身体向着围栏的方向倒去。
市中心医院历史悠久,虽然是江海市最好的医院,但是内部设施老化严重,只有半人高的铁质栏杆锈迹斑斑,稍不注意就有跌落的风险。陆云珽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楚倩的一只胳膊,迅速将她拉向自己怀里,微微转身将楚倩护在围栏内侧,自己则挡在外侧,确认她站稳后了才松开手,有些愠怒地盯着葛洪涛。
“还好吗?”陆云珽目光迅速扫过楚倩的脸,低头小声问道。楚倩脸色微微通红,心口跳个不停,似乎还没从刚刚的惊险中缓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陆云珽没有多言,转过身,有些愠怒地盯着葛洪涛,没耐心再和他掰扯:“葛先生,请你冷静!现在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你确实不是葛晔的亲生父亲,如果你继续不配合,继续拖延时间,他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忍心眼睁睁看着孩子就这样年纪轻轻地离开吗!”
葛晔浑身一震,脸上的怒火和执拗瞬间消散,浑身像泄了气的皮球靠在墙上,垂着头喃喃道:“葛晔这孩子原名叫李晔,他的亲生父亲叫李志才,在他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也抛下他再嫁。他还有一个姐姐叫李韵,但早就和家里断绝关系,改了姓名,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过家,我也没有她姐姐的电话……”
葛洪涛抬手遮住脸,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愧疚、无奈和酸楚:“葛晔的父亲李志才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李志才去世前将葛晔托付给我,让李晔跟了我的姓。葛晔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他比同龄人都听话懂事,又很敏感,我们就一直瞒着他,就怕孩子知道了心里不舒服,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
三个人听到“李志才”的名字,不禁一愣。
李志才是葛晔的生父?可是李志才是三天前才死亡的,但葛洪涛说李志才在葛晔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恰好同名同姓,还是葛洪涛在隐瞒着什么?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葛晔的父亲都无法再回到葛晔身边,唯一的希望只有找到姐姐‘李韵’。
可是‘李韵’早就离开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改名换姓,虽然户籍系统里可以找到她目前的地址,但是‘李韵’愿不愿意帮助自己的弟弟还未知,而且葛晔的身体情况怕是等不了这么久。
陆云珽和楚倩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凝重复杂。刘国忠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说道:“葛晔的血型非常特殊,如果找不到其他的直系亲属,只能从省医院的稀有血型库调取,但是这需要时间,手续也比较复杂,葛晔的身体情况随时可能再度陷入危险。另外,孩子的治疗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相关的住院和医疗费用,你们也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葛洪涛的眼圈已经微微泛红,目光坚定但又带着一丝祈求:“警察同志,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这些,但是只要能救孩子,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我们夫妻俩都有医保,也有积蓄,实在不够,我去卖血,无论如何都要让葛晔健健康康地活着!”
四个人正说着,陆云珽忽然余光瞥见看见一个身影从6号病房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出,紧接着便迅速往外走,煞是眼熟。陆云珽眉头一皱,定睛一看——靠!这小子啥时候醒的!
“站住!”陆云珽一声大喝,身旁三人循声望去,只见葛晔原地愣了一会儿,并没有回头,反而猛地一转身,撒开腿直奔转角处的楼梯口。
“葛晔!别跑!”陆云珽迅速追了出去。
这时,江春梅恰好从医院的生活服务部回来,一手提着几袋水果,一手提着脸盆毛巾等生活用品,向病房门口走去,正看到葛晔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后面的陆云珽正追着,不禁愣住,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上一松,水果洒落一地。
江春梅呆呆地望着葛晔,“小晔……”,微微伸手想要触碰。
葛晔脚步一滞,心中仿佛被刺痛了一下,还是不忍迎上那炙热的目光。他咬紧牙关,却始终没有回头,径直向楼梯口跑去,直奔楼顶。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虽然是刚做完手术,脚下却像生了风一般迅猛。陆云珽奋起直追,一路躲闪躲着过道里的人群,眼看进入旋转楼梯口时,由于速度太快,刹车不及,脚步猛地一偏,迎面撞上一个修长的人影。
那人手上提着一个塑料密封的果篮,果篮上还系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正脚步轻盈地上到3楼楼梯口,忽然被陆云珽这副健硕高大的身躯没来由地撞个正着,后背狠狠撞上白墙。
“砰!”——是肉体撞击硬物的闷响。
脑袋像被硬生生拧成一团,一股针扎般的灼痛感直冲天灵盖。顾清皱紧眉头,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清秀的面容蒙了一层细汗,闭着眼缓了好一阵,才勉强站稳,果篮也从手里“咕嘟咕嘟”滚落到楼梯的隔层。
顾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提前让老板用塑料纸封装好了。
顾清:“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我刚刚没看到你……”陆云珽一个急刹,有些慌乱地看着低着头的顾清,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个头比自己稍微矮些,但样貌俊雅斯文,身形清瘦而挺拔,捂着后背、一脸疼痛的样子还颇有些我见尤怜的模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陆云珽看得心里痒痒,但此时顾不了这么多,葛晔已经从自己视线范围内消失,他必须赶紧追上:“真的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有急事,实在是抱歉……我叫陆云珽,有机会一定亲自向你赔礼道歉!”随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楼上追去。
顾清张了张嘴,看着陆云珽远去的背影,悠悠地笑了笑:“陆云珽……”
后背的疼痛感已经缓了不少,顾清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直起身子,慢慢走下楼拾起果篮。
顶上的蝴蝶结因为刚刚从上往下滚落,有些微微散开,顾清低着头整理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楼上,随后继续上楼,来到5层的肿瘤科。
和其他楼层吵吵闹闹的氛围有些不同,5层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安静,空旷,压抑。吊瓶滴液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气中,滴答滴答,像一刻不停歇的沙漏,时间冷漠而无情地流逝。阳光洒在冷白色的瓷砖地板上,虽是晌午时分,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顾清脚步轻轻地走进其中一间病房,一名护士正推着输液架缓缓走过,看到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哎,顾教授,又带果篮来啦?上次的还没吃完呢!多亏你经常来照顾,老人家现在的精气神好多了,有你这样年轻有为还孝顺的孙子真是她的福气!”
顾清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柔声问道:“她身体状况怎么样?”
护士回答:“比上次化疗的情况要好,但记忆力还是时好时坏,经常会突然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嘴里还哇哇地念叨什么。”
顾清点点头,谢过护士,转身走到右边的5号病床。床尾固定着一张铭牌:
姓名:陈白凤
年龄:69岁
诊断:弥漫性大B细胞淋巴瘤
注意事项:需软食,认知障碍。
铭牌旁还贴着一张醒目的红色警示标签:“高风险,需24小时陪护”。
他将果篮轻轻放在床边立柜上,把柜子上摆放杂乱的杂物一一整齐码放好,摸了摸热水瓶的底部,打开盖子往里看了看,又拿着出去打了一壶热水。再返回到病房,解开果篮的蝴蝶结,从边缘轻轻撕开塑料包装,拿出一个红润饱满的苹果,拉过床下的垃圾桶,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专心致志地削了起来。
手法实在算不上娴熟灵巧,果皮断断续续、坑坑洼洼,还连着好些嫩白的果肉,不过这已经算是他这段时间练出的最好水平了。
床上的陈白凤呼吸缓慢而平稳,似乎还在沉睡。一只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另一只手腕上戴着一条边缘略显磨损的白色塑料腕带。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迷迷蒙蒙地转过身,微微睁开眼,看到来人,坑坑洼洼:“是小顾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刚到。”顾清眉眼弯弯,把削了一半的苹果用纸巾垫着放在一边,用手轻轻扶着陈白凤靠在床头,从保温杯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陈奶奶,这段时间我有点忙,没及时来看您,实在是抱歉。”
“哪里的话,你工作这么忙,还要抽时间过来看我,是我要谢谢你才对。”陈白凤双手握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水,眼神里尽是温柔和感激,“阮勇能有你这样的老师,是他的福气。他这孩子,善良又聪明,本性不坏,只是从小就没有父母管教……”
陈白凤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放下杯子,紧紧握住顾清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顾老师,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您说。”顾清一只手轻轻覆到陈白凤的手上。
“你帮我多教教他,要打要骂都行,让他千万不要再和那群人混在一起了,好好回学校读书。我年纪大了,又生了这么重的病,不能陪他多长时间了。可是阮勇还这么小,他爸妈走的早,我走了以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也不知道我死之前,还能不能再见一次面。”
顾清感受到陈白凤握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这是一双为家庭操劳半生的手,寒冬里扛住刺骨冰冷,酷暑时抵挡炎炎炙热。
顾清从这双手的触碰里,读出一个生命即将走入尽头的老人最后深深的遗憾。
他眼里也有些湿润,点点头说道:“阮勇的事我会处理,不管怎样,我都会把他带回学校。您安心养病,后续的治疗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的就打电话给我,我手机24小时不关机。”
以前顾清的手机是24小时静音的,找到他完全靠天时地利人和。但是现在,即使睡觉,他也会把通知模式打开,音量调大,背后的原因从未告诉任何人。
陈白凤只手撑着身体,有些艰难地向床头挪了挪,颤巍巍地抬手指了指第二个抽屉:“这本子我带在身上很久了。我记性不好,很多事记不住,就写了下来。顾老师,你拿去吧,兴许能用得上。如果你找到了他,就把这个拿给他看。”
这是个用棕黄色软牛皮包装的笔记本,约摸一个手掌大小,封面已经因为长期摩擦表面而有些脱落破损,边角卷曲,纸张微微泛黄,有几页因为潮湿粘在了一起。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顾清摊开翻看着,才知道这是陈白凤的日记本,每一页的左上角都清楚标注了日期、天气,正文的某些字迹因为时隔久远模糊不清,但并不影响整体大意。第一页还夹着一张发黄的1寸大头照,照片里的孩子脸颊肉嘟嘟的,神态灵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右方。
这时,护士推着药车走来:“陈白凤,该换药了,家属请回避。”
顾清把笔记本揣进怀里,起身和陈白凤道别后,来到护士站,掏出钱包和银行卡:“你好,5号床陈白凤,缴费。”
正操作着,顾清突然发现周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少人正往走廊另一头跑,边跑边小声地低语着什么,似乎很兴奋。
“快,快下去看,好像有人要跳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