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珍纠正牙齿的时候,认识她的亲人们都说,她的牙齿随她娘书琴,往外突有些难看,其实对于她娘的样子,菊珍的印象并不太深刻,她没有与她娘说过话,也没有拥抱过,母爱具体是什么东西,菊珍也不清楚,只是长大后的菊珍,看到女子与母亲手腕手行走在大街上时,有点略微酸楚。
人们常说菊珍的命苦,但菊珍觉得她娘书琴的命更苦,菊珍娘小的时候生病得了脑炎,没有来及医治彻底,后来神经有点慢半拍。
菊珍的爹叫满意,家穷、个子又矮,年轻时村里人家做媒,将她娘介绍给了他爹,就这样两手一拍合成了日子。菊珍爹一直想生个带耙的儿子,可是天公偏偏不随她爹满意的心愿。
菊珍7岁时,她娘趁着大家伙不注意跑丢了,后来再也不曾寻到,家里剩下菊珍、她爹以及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娃,她家日子过得实在不好,通常菊珍爹忙完农活还要养育三个女娃。幼年时的菊珍并不能理解她爹的难处,总是本能的以为那是他爹满意咎由自取的恶果,若不是早些年满意拼命想生儿子,让她、她的妹妹们、她妈甚至是大家吃够了苦楚,家里怎么会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境地,因此她家越穷菊珍越对她爹不满意,她总是认为一切都是由满意造成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家提倡优生优育证策,但是在广袤的北方农村大地,太多人想生儿子,村妇联查的越严,大家生的越是疯狂,都是东家躲一下,西家藏一阵,有些人为了生男娃吃尽人间洋相,菊珍家的穷酸相不过是其中众多家庭中的一家罢了。这样多年来,菊珍和她爹的关系并不好,菊珍爹也是在菊珍爷爷去世后,才懂得如何去爱自己的子女。
长大后的菊珍经常回想起,曾经被岁月所磨难日子,她知道那是自己一生都难以除去的伤痕。出生时,菊珍就被他爹满意送到各路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四处辗转奔波的日子,小小年纪就是一名没人管没人问的野孩,十里八村的大人们见到她都会感叹一句“小菊珍,命苦的丫头,六七岁都没见过爹娘。”可是她并不以为那是苦,反而觉得是一种自由。菊珍是在她娘跑丢后,才被满意接回四壁空空的家,从此开启了另一段有爹没娘的人生。
满意这些年一个汉子养育三个女娃着实不容易,菊珍在上大学后渐渐懂得他的难处,可是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他。
菊珍18岁时,喜欢上一个叫节丰的男孩子,她深刻记得那是七月末的早晨,阳光透过窗斜打在画板上,男生面背众人而画,是那样静谧美好,突然节丰母亲的一通电话,打破如此宁静和谐的氛围,菊珍静静地站在节丰很远很远的身后,极其深情又略带羡慕的望着他与母亲通话,刹那间菊珍想,如若与那样柔情的男子一生相伴是多么地美好浪漫。
那天节丰怔怔又好奇地回望了她几眼,除了初见时两人紧紧凝望了一分多久外,此后很多天的日子里,菊珍太过害羞胆怯,从未有与他直视的勇气,也没想过给他会有什么交集。后来他二人很多年的纠缠,也许就在缘于初见时,那一分多久的凝望。
菊珍正是因为那一通节丰与母亲的电话,那通看似与她没有任何关联的电话,让菊珍奋不顾身,勇往直前追逐很多年,纵使最后的菊珍心如寒冰,却未曾后悔过。
节丰一直是一个很受女子欢迎的男生,永远是人未到,情书满天飞,其实他长得很不好看,个子不高,吃烟又抽酒,身上还有刺青,数学永远不及格,经常在课堂上睡大觉,可是菊珍认为节丰内心纯善如婴儿,他会感慨并怜悯到身边做着艰苦工作的清洁工阿姨,也很正直,见到不公正的地方,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指责,甚至会注意到地上爬行受伤的蜗牛。
节丰也是极其努力的男生,20岁后的菊珍曾多次幻想过他是如何始终保持美院才子前三的称号,作为一名冉冉上升的艺术新星,他人生舞台太过宽阔,而菊珍的格局很小,她想过最完美的一生不过是在那个市那个县甚至那个村做一名教书女子,两个人的想法的鸿沟,注定最后的归依是一个向东一个像西。节丰也曾真心实意的等过爬行太慢的菊珍,但是拼劲青春所有力气,菊珍没有追上他行走的步伐。
节丰没爸,单亲的孩子重视感情,菊珍25岁时,28岁的他结婚了,她记得节丰说那天发朋友圈说:“等的太久了,累了,想结束风里流浪的日子。”菊珍明白,他的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与他姐姐养育长大,无怪乎希望他可以事业有成,娶一个各方面完美登对的女子度过一生,明明有更好的人生抉择,怎么同意儿子找一个如此勉强的女子。因为懂得,所以她连他的犹豫与迟疑都明白的彻彻底底。菊珍不觉得节丰有何不对的地方,因为她自己这样多年都如此自卑的想改变过自身的泥潭苦海,更何况在和深爱的人面前,菊珍想保留一份优雅与舒适。
菊珍送节丰新婚祝福时,她眼泪哗哗地流下,回想起节丰这些年走过的时光,从他们相遇那刻开始,一个18岁,一个21岁,一个在远在重庆读大学,一个在山东读高中,两个人都是半大悲观且执拗的孩子,面对未来时会有消极与惶恐,注定两个人的相遇相知最多算是一份惺惺相惜。
节丰的日子怪且孤单,他总是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去去KTV唱歌,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牵着一只狗。她和他相差千里的距离,菊珍很想节丰的生命里出现一个明亮温暖的女生,让他不再感到孤单。那些年菊珍穷的要死,又忙着升学,生命苍白的没有任何力气去追逐那千里之外的远的要命的爱情。每当看到节丰发难过的说说时,菊珍心被揪的很疼很疼,她知道他是个极度渴望温暖与爱的孩子,虽然他大她三岁,而她此生惟愿有人让他不忧伤。
菊珍不晓得,节丰从什么都不会,到雕塑家究竟需要付出多少常人无法做到的努力,她希望他的眼里永远只看的见笑容,如果爱上一个人,便注定了一生最初的苍老,她宁愿把悲伤留给自己。
后来的岁月里,菊珍学会了认命,当年她觉得金岳霖太傻,三毛太神经,张爱玲太愚笨,没有想到,自己比他们还痴,短短的40天相遇,她却用一生来铭记那一刻钟虚幻的美好。
若说没有奇缘,今生菊珍偏偏遇到如此优秀的节丰,若说有奇缘,菊珍短短数十载春秋,日日夜夜惦念最终只是水月镜花梦一场。
可不是吗,仅仅只是在人群中多望了节丰一眼,却注定她此后很多载春秋的孤独寂寞。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哪一年将一生改变,后来的她寂寞孤苦又无依,原来有的女子生命真的比烟花寂寞。
“上帝在云端
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他在她身边只打了个照面,七月的晴天闪了电。
节丰结婚后,菊珍做过很傻很傻的事情,如果此生睡不到最爱的人,和谁躺在一张床上不都是一样的结局。
23岁的菊珍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想此生做一个温婉贤良的女子,开始喜欢上流浪,没有固定的生活场所,衣服甚少,一个大的行李箱装的下她所有家当,她不喜欢交友,也不喜欢讲话,在一个地方呆够了就会换一个地方从新开始。每当火车隆隆开启时,她会回想起,这一生中幼年时期,孤苦无依,长大后遇到过一个多情才子,饱受求而不得之苦。
菊珍25时,开始相信命运,想必是前世欠他太多,才会在今生旅途与他相遇,把所有少女情动与温暖都一并还给了他。
菊珍在28岁时,毅然决定考历史系研究生,她年少时内心迷惘无所停靠,后来用尽力气辗转进入历史系大门,终日埋首研经训诂,每当看到朝代更迭,硝烟弥漫,百姓流离失所漂泊无依的语段时,菊珍庆幸自己是一名太平犬,而不是一位乱世人。
菊珍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国家整体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没有遇到温暖相爱的父母,在菊珍的印象里,她爹满意一天比一天苍老,一个人养大三个女娃,已饱受了所有的人间沧桑与凄凉,生活对他太过苦难与刻薄,菊珍已无力去怨去嗔痴,唯剩下扎针的心疼。
32岁的时候,菊珍利用琐碎时间手抄过整本《红楼梦》,每当抄到那首枉凝眉时,她总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每个人都曾少年一往情深过,年少时的她,不懂得深爱的本质,错付了情深,一不小心太疯狂,不知余生如何去爱。
35岁的时候,菊珍鼓足勇气前往重庆,她四处打听找到节丰,见到他已过中年依然貌美如花的妻及一对聪明伶俐的儿女,她终于看到节丰年少时所有的心愿都已实现,与温暖相遇,那双深情款款的眸里已没有少年时的哀伤,唯剩下知足与幸福。最后,菊珍在距离他不足三米远处的地方,如若初见那样紧紧凝望着他,她看到节丰有些好奇又用力回想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起的样子,迅速转过身,怔怔地离开。有生之年,菊珍用尽所有努力,制造一次与他相逢的机会,而他早已遗忘。
随后菊珍由上海飘到绍兴,终于实现自己年少时的梦想,站在三尺的讲台上成为一名教授历史的老师,她偶尔回到故里,陪伴满头雪白的满意,与他聊聊过往岁月。
45岁时,菊珍最后一次回归故里,在长满草的满意坟头,泪如雨下,她想起早些年,在阿婆家里,牵着那个叫大黄的狗大摇大摆的逛集市;在姑姑家里与小伙伴手牵手去山上摘樱桃;回想起在姨父家里,那个慈祥的中年男子钓鱼,蒸给她吃,她却因鱼肉好吃,狼吞虎咽被鱼刺卡住哇哇大哭的情景;甚至是她求学时,满意那双粗糙且黑的双手给她送钱小心翼翼讨好她的眼神。
在菊珍48岁那年的七月十四日清晨,菊珍照往常一样抄写诗词时,突发脑溢血不幸离开这个喜怒哀乐爱俱憎的世间。头痛欲裂的她越发清醒记起也是二十年前的七月初遇节丰时,他那双满含深情与淡漠的眸子,手里攥着苏轼的那首诗:
“前尘往事断肠诗,
侬为君痴君不知。
莫道人间情意少,
人间自是有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