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强烈的光透过眼皮。
我眯起眼,一点点聚焦视野。
窗帘不够宽,没能完全遮盖住窗户。阳光从夹缝中唤醒我,在这个季节,几乎每天都准时赴约。
我爬起身,盯着窗帘发会儿愣,然后褪下睡衣,从床头旁的柜子上拿起昨晚放好的内衣和正装,边穿上边下床。
来到窗户边,我拉开窗帘。眼睛被强光压迫,挣扎着。
镜子镶嵌在衣柜上,我回到床旁,转身面对镜中的自己。
确认完与匀称沾不上边的身材和粗糙的皮肤,用力咳嗽,挤出粗犷的声音,再看向比例奇怪的脸,我眨巴着眼。
头发扎好,简单洗漱好,着装整理好,工作证带好,我走出家门。
这栋出租屋没有电梯。
高跟鞋的声响在楼道间徘徊,蝉叫的声音昭示着夏日。
强烈的阳光下,一道人影在门槛上晃动。
住在一楼的房东扫着门口。
听到鞋跟的声音,她瞥了我一眼,皱着眉头继续做事。
“……阿姨,早上好。”我犹豫着说出口。
“哼……”她用鼻子发出声音,绕过了我。
我走出大门,顶着烈日。
“哦,对了……”我听到房东的低语。
“喂!何笑笑!”转过头去,大门里,阴影中,她指着我,“房租!你今天要交给我。”
我歪了歪头,皱着眉回应她,“我不是一个星期前才交了这个月的吗?”
“我知道!你提前交又会怎样?”她瞪我一眼。
“可……”
“不想交就带着你自己的东西滚蛋!老娘不租给你!”吼完,她又低头扫起地。
“……好吧,我晚上回来给你。”我叹了口气,听到她“啧”了一声。
来到地铁站,额头布满汗珠。
这里的空调冷冽,汗水黏在背上,变得冰冷。上班的人很多,通过安检,我乘着电扶梯下到地底的站台前。
人流量很大,我融了进去。
尖锐的声音传来,不是在面前。我转头看向身后的另一个站台,那边的人群蓄势待发,车的光亮刚闪过,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
黄灯闪烁,车门打开,蜂拥而上。
我看着那边的站台人流减少。
由气压引起的声响再次传来,我回过头,做好准备随波逐流。
身旁的空气躁动起来,大多属于“低头族”的人看向玻璃门,躁动的喘气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我看着门上自己模糊的脸,此时的扭曲不再突出,周围的气势让我不起眼。
列车停下,黄灯闪了几下,两扇门随后敞开。
我闭上眼,感受着后方的推力,触碰到前方短暂的空荡。随后,两者的距离拉近,不再给人任何的空隙。有人绕过我,有人推搡我,我在距离与距离的引力中移动到车上。
睁开眼,在车上寻找站脚之处。座位被堆满人,过道同样无法幸免,我在人堆里缓缓移动,抓住车厢中间的金属杆,平衡自己的身体。
车门关闭,两扇门划分开两批人。车子开始移动,大多数人又做回自己,拿起手机,戴上耳机,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世界。
“哐”“哐”的声音被耳朵称作节奏,周围的乘客,站着的,坐着的,明显地,轻微地,都随着节拍,随着车体的震动微微晃动身体,完成这首由手机,由人声发出的喧嚣组成的合奏曲。
我静静地看着,听着,感受着,等待间奏的开始。
门又开了,气压辗转旋律,间奏换了整首曲子的调。一些人脱离合奏,又有些人进入合奏。编曲稍稍改变了些。
“呼~”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钩。留意着今日与往昔的微小差别,我对如约而至的演奏感到满意。
“——嗡。”耳膜被堵住,大脑和曲子都断了线,在副歌的精彩部分。
陌生的触感产生在大腿根部,我的身体立刻发起颤来。
那是一只手,隔着我腿上的丝袜,在臀部蠕动。指尖粗糙,手掌冰凉,战栗开始在下半身蔓延。
我意识到身体僵硬。
“嗯……”眼里的泪析出。力气被瞬间抽干,我没有勇气作出任何行动。
窸窸窣窣。声音沉默于喧闹的车厢中,只有我一人在切实地感觉。
手愈加放肆了。指尖伸向我的内裤,隔着两层布料,真实感冲击大脑。
首先是神经,再者是厌恶的心情,然后身体在麻木中缓过神。脸部已经开始抽搐,转向右边的车玻璃上,看不清那张脸,旁人对我没有任何关注,我无从得知自己的表情是如何难堪。
在恐惧中挣扎,我试着移动站位,握紧细长的柱子,慢慢地,小心地围绕着转动身体。
手没有放过我。
“啊!”这是属于我的声带所产生的奇怪音色,最高音调。
音律断了。
节拍遵从着规律,“哐”“哐”地响着,车上的人看向我,带着疑惑,带着愤怒,带着不屑,带着冷漠。一瞬间,下半身的手消失了。我反应过来,对着看向我的乘客们笑了笑,下一瞬间,他们脸颊抽搐,扭过头,又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合奏曲重新开始了。
我快步离开地铁站,迈向前方的几栋高楼。
空调褪下的汗水重新出现在皮肤上,重新浸湿我的衣服。
我走着,在脑中驱赶厌恶与恐惧感。
四十四楼。
热汗变冷汗,衣服感觉上是皱巴巴的。
“笑笑姐,早上好。”前台的女孩子点头向我致意。
“啊,嗯。”我回应着,语调生硬。
她的笑很标准。
穿过前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我盯着桌上,电脑旁,多出的一堆文件夹。
脚步声接连不断,陆陆续续地,这一层的其他员工来了,他们没有看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开始工作,键盘敲击的声音和交谈的声音像平常一样,我也像平常一样被孤立着。
我疑惑地看着那堆文件夹,期待有人能向我解释。
没人来。
我往上司的办公室走去。
“周部长?”我敲着门。
无人回应。
“没来吗?”我自言自语。
转身,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打了个哆嗦,手无意识地拉住裙摆,冷汗挂着,没干。
他快速瞥我一眼,面无表情,“让开,我开门。”
我让到一边。
打开门,他径直走向办公桌并坐下。
“部长,我桌上的那堆文件是你放的吗?”我关上门。
“嗯,是我放的。”他没看我,按了按桌上的电脑主机。“怎么了?”
“这次策划中,我记得我的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吧?那堆是什么?”
“我们部的员工信息。”
“啊?”
他“啧”了一声。
“前几天公司停电,你忘了吗?人事部那边的电脑线路很早以前就已经老化,他们电脑上的数据一断电就都没了……而很不巧的是,那些蠢蛋又没备份公司的员工数据,所以我们每个人的信息都得重新上传一遍。”
电脑开机,传出声响。
“可这关我们设计部什么事?人事部出问题,不应该他们自己解决吗?”
“上头催得紧啊,要求他们就在这几天搞好。我们部的人是整个公司最少的,人事部部长拜托我让我们自己解决。”
“可……”我被打断。”
“我以前有事求过他,不好不卖这个人情。”
“……那为什么是我?”
他的视线转向我,“你手头现在不是没工作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分担一点又不会要你命。”
“其他人呢?有些人和我一样已经做完了吧?”
我打开墙上的空调开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手示意我坐下。
我离开门,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对着他坐下。
“笑笑,”这两个字很刺耳,“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招进公司吗?”
“因为公司缺人?”
“呵呵,”他皮笑肉不笑,“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摇头。
“因为你听话,跟我们部的其他女孩子比,你老实,勤勤恳恳,让我放心。”
“……是吗?谢谢部长的认可。”
“你知道就好,”他歪了歪头,“所以,你得想明白,我是信任你,才会让你帮我做事……我知道你这种上进的员工不想失去我的信任,对吗?”
“……当然。”
“那就把那堆文件处理掉。”他的视线快速转回电脑,语速也跟着快了。
“……知道了。”我缓缓点头,起身。
停步。
“部长,”我开口,“你以前应该都比我早来吧?”
视线又到了我身上,“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皱眉。
“没事……感觉你最近来的有点晚。”
他没说话,我走出门。
这层楼的灯几乎都灭了。
我在自己的小台灯下工作,面对电脑发出的蓝光。
手机偶尔会震动,我对推送的消息毫无兴趣。
翻阅文件的声音和键盘敲击的声音回荡在整层楼,再加上我的呼吸,有着别样的曼妙。落地窗外的远处,是灯火通明的闹市区。我揉着眼睛看去,看不清房屋的棱角,五颜六色的模糊轮廓交织在一起,尽显繁华。
我埋头打字。
合上最后一份档案,我看了眼时间。
电脑关机,起身离开,熄灭了这里的最后一盏灯,窗那边的车水马龙映着我走向电梯的路。
然后从四十四楼下降到一楼,从一楼离开大厦,从寂静的街道上穿梭在路灯的光影下,再从地上世界来到地铁站。
我看看手机,在人数寥寥无几的站台前等待末班车。
刺眼的黄色灯光向我袭来。待车门打开,没有推搡,没有不满,身旁几个面带倦意的人走进车厢,我也迈步走上车。
随意找个空荡的座位,黄灯在车门上闪烁,急促的警报从站台传来回声,和我一同上车的几个人都沉默着霸占自己的领域,或拿着手机,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或像我一样环着双臂闭目养神。
静静地听,轨道偶尔摩擦的声音,到站前,到站时,到站后的广播提醒,车门打开时产生气压的声音,尖锐的警报声,自己均匀的呼吸声。这些,逐渐形成一首悠长的安眠曲。
我享受着,一站又一站,身边的气息一点点地消失了,车厢变得空旷。
意识模糊了一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梦,有着伴奏的梦。
我梦到自己来一面镜子跟前。
镜子上浮现着一张脸,一张精致的脸,无可挑剔,显得陌生。
我伸手……
车门再一次关闭,广播播出我的目的地,然后“哒”“哒”的脚步声打断了未结束的歌曲与梦境。
稍稍皱眉,我没睁眼。
脚步声渐渐变大了,皮鞋踏出的声响配合冷气对皮肤的刺激,然后戛然而止。急促的呼吸声在这节车厢的地板上扩散。
“笑笑。”——熟悉的声音。
我睁眼,看着自己的上司。
“周部长?你不是早就下班了吗?怎么在这儿?”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是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他挂着笑,眼眶不带笑意。
“你问我?”我瞪眼看着他。
“笑笑,你一直是一个人吧?”
心跳跟着脸颊抽搐,“啊?……我?部长,你什么意思?”
“我没说错吧?”
“……嗯,我是一个人。”我咽下口水。
笑意浓了,急促的呼吸声向我靠近,直达我的耳畔。
“我就说嘛,要是你有人能依靠,今晚就不会乘地铁了吧?毕竟早上才发生了那种事。”
“那种事?”
他的双眼直视我。
我看着他,疑惑。
——然后脸色苍白。
“你……你说的是什么?”
他向前迈出一步,我双手抓住短裙。
“你不是从早上开始就不自然吗?白天被你问到的时候我还差点露馅呢……不过身体的触感你应该没那么容易就忘记吧?”
“周部长,别开玩笑……”手在抖。
“何笑笑……你长得确实不怎么好看,但身体还算是年轻。这也是一种本钱啊,我觉得你得好好利用,不然,总有一天会后悔。”他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别……别这——啊!”
他猛地冲向我,右手掐住我的脖子,左手捧着我的脸,膝盖抵住我紧闭的大腿。
脸上的触感和早上一样。
“今晚跟我走,明天你就能照常。不跟我走,我保不住你的饭碗。”他的面容狰狞。
“你不想辜负我对你的信任吧?”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不……”我挤出声音,“我不要……”。
——“啪”。
响声在车厢回荡。
右半边脸开始灼痛,眼泪模糊视野。
“你搞清楚!要不是我离婚了,我看得上你?!”他对着我吼,“你没有选择,知道吗?……你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他的脸凑到我面前,呼出的热气让我无力。
“啊……”我只能流泪。
车体突然减速,站着的他失去平衡,掐着脖子的手使出更大的劲。
血管被压迫着,我单手握住座位旁的铁杆,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尽力扯开。
他稳住了身体,“臭婊子。”喘着气骂我一声。
我咬着牙,手握紧杆子,用脚胡乱地踢向他。
车体震动,车厢的重力迁向后方。
高跟鞋的鞋跟带去刺痛,他大叫一声,顺着无形的推力向地面摔去。
脑袋砸向车厢的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后,他没了声音。
车停了。
我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上司,车门打开,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尖锐的警报声响起。
车门开了。
我褪下鞋子,跑了起来。
我嘴巴和鼻子共用,制造出没有节拍的喘息。
踩上电梯,踩上阶梯,踩上地面。
在飞蛾环绕的路灯下,在漆黑小道的笼罩下。
来到从公司玻璃窗所看到的夜市上。
我穿梭在一条条熟悉街道中。
眼泪止住了。
不顾身边的喧闹,不顾瘆人的灯火,不顾擦肩而过的路人,不顾生疼的脚板。
我寻找着,跟着熟悉的感觉。
我跑进出租屋。
“地板都脏了!你有病啊!喂!我的房租呢!?”
我没理会房东的骂声。
我爬上楼梯,踩着重重的步子。
我打开家门,迎接闷热的空气。
我关上窗帘,阻挡喧闹的闹市。
我脱下衣服,卸下沉重的外壳。
我面向镜子,面对梦中的自己。
驻足。
我盯着那张脸,那张出现在梦中的精致脸庞。
我向前迈步,与镜子相视。打量着,轻轻抚摸自己的脸。
眉毛。
眼睛。
鼻子。
双颊。
我颤抖着手,用指尖拂过嘴角。
然后传来“砰”的声响。
——镜子碎了。
我笑了,看着最熟悉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