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春日,总带着几分黏稠的潮意,如同化不开的墨,氤氲在民院的红墙碧瓦间。这日午后,邱荣正于宿舍中翻阅一本新得的《武经总要》,窗外的梧桐新叶才舒卷开,嫩绿的光影投在书页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急,旋即门被“砰”地撞开,闯进一人,是科大的湘西小老乡,名叫石磊,此刻他头发凌乱,衣衫沾着尘土,脸颊一侧赫然带着些许青肿,眼眶微红,呼吸粗重,显然是疾跑而来。
“荣哥!”石磊见到邱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声音带着委屈与愤懑,“我们……我们踢球,跟人起了冲突,他们……他们不讲理,动了手!”
室内霎时一静。田建军霍然从床上坐起,眉头拧成了疙瘩;向宏放下手中的棋谱,眼神锐利起来;连平日沉静的吴天海也投来了关注的目光。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邱荣放下书卷,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石磊脸上的青肿处,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水,并无立刻勃发的怒气,反而先问道:“莫急,慢慢说。对方是何人?可认得?”
石磊喘匀了气,摇头,语气愈发懊恼:“不认得!生面孔,凶得很。只恍惚听他们说道,像是那边三号宿舍楼的……”
“三号宿舍楼……”邱荣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节奏,竟似古琴曲《广陵散》开篇几个沉郁的音符。他脑海中飞速运转,并非在酝酿雷霆之怒,而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迅速的风险评估与策略推演。《孙子兵法》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愤怒,是解决问题最拙劣的工具。
他想起联谊会初创时,在望江公园那次的隐忍退让,那是力量不足时的权宜之计。而今,经过卵黄液生意的滋养,与体院那帮“外援”的结交,联谊会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更重要的是,此事关乎同乡尊严,若一味退缩,则刚凝聚起来的人心,恐将涣散。这已非简单的个人冲突,而是涉及团体颜面的“江湖公案”。
“只知楼号,不识其人……”邱荣沉吟着,目光扫过田建军、向宏等人,他们眼中都已燃起跃跃欲试的火苗。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此事,需管,但须管得有理、有节、有力。既要替同乡讨回公道,找回场子,又不能将事态扩大,堕入纯粹斗狠的境地。
“建军,宏哥,”邱荣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劳烦二位,去体院请几位相熟的兄弟过来,便说邱荣有事相商。记住,只说是‘相商’,勿提其他。”
田建军与向宏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立刻起身出门。
邱荣又对石磊温言道:“你且在此休息,稍安勿躁。”他语气中的平静,奇异地抚平了石磊心头的躁动。
不多时,田建军二人归来,身后跟着十余名体院的青年。这些人,个个身形矫健,步履沉稳,虽未刻意张扬,但那长期锻炼铸就的体魄与精气神,汇聚在一起,自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一群敛翅的鹰隼,静默中蕴藏着随时可爆发的力量。他们平素与邱荣交往,佩服其才学与为人,更兼有酒肉情谊,此时听得召唤,自是慨然相助。
一行人,便在这春日的午后,沉默而迅疾地向着科大进发。邱荣走在最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学生装,眼镜后的目光深邃,与身后那群赳赳武夫形成奇特的对比。他心中并无半点啸聚滋事的快意,反而如同一位即将步入棋局的弈者,冷静地计算着每一步的落子。他想起《墨子·非攻》中对于“义战”的论述,此行,在他心中,便是为维护“同乡之谊”这一“义”字而行的必要之举。
抵达科大,穿过熟悉的校园路径,径直来到那栋灰扑扑的三号宿舍楼下。此时正值课余时分,楼前人来人往,陡然见到这一群气势沉凝的不速之客,纷纷侧目,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种紧张的因子。
邱荣并不急于闯入,他命众人在楼下稍候,只带着田建军、向宏及两位体院领头的,步入宿舍楼内。他找到楼管,依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学究模样,言辞清晰地将事情原委道出,只说是前来寻人了解情况,化解误会。那楼管见他们人多势众,且邱荣气度不凡,言语在理,虽心中惴惴,也未敢强行阻拦。
根据石磊描述的模糊特征,他们开始逐层寻访。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漠然以对的,有闪烁其词的。邱荣极有耐心,仔细甄别着那些细微的表情与反应。他的目光,如同解剖牦牛时那般专注,又如射箭瞄准时那般精准,在众多面孔中搜寻着那个可能的目标。
终于,在一间喧闹的宿舍里,他们找到了那个动手的青年。那是个身材壮实的男生,此刻正与室友谈笑,忽见邱荣等人闯入,初时一愣,待看清田建军等人不善的眼神,以及门外影影绰绰的健硕身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强自镇定道:“你……你们找谁?干什么?”
邱荣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直视对方,语气不带丝毫火气,却自有一股沉凝的力量:“同学,午时足球场上,阁下与我这位湘西同乡,似乎有些误会,还动了手。”他侧身,让出身后脸上犹带青肿的石磊。
那青年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似想狡辩,但在邱荣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在田建军等人无声的威压中,那点侥幸心理迅速瓦解。他嗫嚅着:“是……是他先……”
“孰是孰非,在场者众,自有公论。”邱荣打断他,并不纠缠细节,而是直接切入核心,“我等同为求学之人,远离故土,当以和睦为贵。纵有龃龉,亦不该拳脚相向。今日前来,非为寻衅滋事,只望阁下能明是非,知错改过。”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确保门外等候的体院众人也能听清,这话既是说给对方,也是说给己方,意在定下调子:“依我乡间规矩,亦依这校园‘江湖’的道理,你需向我这位同乡,赔个不是。此外,今日在场诸位兄弟为此事奔波,阁下当置薄酒一杯,以为‘了难’之资,化干戈为玉帛,此事便算揭过。你意下如何?”
这番话,有理有据,有进有退,既全了同乡的面子,也给了对方台阶,更将一场可能升级的武斗,巧妙转化为一场遵循“江湖规矩”的调解。那青年见对方人多势众,且主事者言语从容,占住道理,若再强硬,只怕难以收场。权衡利弊,只得硬着头皮,对石磊躬身道:“同学,对不住,午间是我不对,一时冲动,还请见谅。”
石磊见对方服软,心中积郁的闷气顿时消散大半,在邱荣眼神示意下,也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道歉。
于是,一行人便簇拥着那青年,出了宿舍楼,在周遭众多惊疑、好奇的目光中,走向校外一家名为“旗亭”的小酒馆。这“旗亭”之名,倒也应景,古时驿道边标识里程的亭子,常是行人歇脚、了结恩怨之处。
酒席上,气氛初时略显沉闷尴尬。那青年如坐针毡,体院的兄弟们则依旧沉默,目光如炬。邱荣见状,主动举杯,不谈冲突,只论风土人情,诗词典故,他学识渊博,谈吐风趣,渐渐竟将场面活络开来。那青年见邱荣如此,心下稍安,也渐渐放开了些。几杯酒下肚,先前那点芥蒂,似乎真在这杯觥交错中慢慢消融。
席散,那青年结账离去,脚步略显仓促。体院的兄弟们也纷纷告辞,对邱荣处理此事的方式,暗地里又多了几分佩服。
回民院的路上,暮色四合。石磊向邱荣道别,感激道:“荣哥,今日多亏了你……”
邱荣却摇了摇头,望着天边最后一抹绛紫色的霞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今日之事,看似圆满,实则如履薄冰。《道德经》有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我等今日,便是‘不得已而用之’。借势压人,终非王道;以理服人,方是根本。此番虽替你要回了面子,却也动用了不该轻易动用的力量。这‘了难’二字,说起来轻松,其中分寸拿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停下脚步,看向石磊,也看向身旁的田建军、向宏,目光恳切:“我等成立联谊会,初衷是互帮互助,凝聚乡谊,而非好勇斗狠,称霸一方。今日之势,可一不可再。往后,遇事务必冷静,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若真有逾越底线之事,也当寻求正途解决。这‘江湖’,并非只有拳头一种语言。”
田建军若有所思,向宏也收敛了之前的兴奋。石磊更是重重点头:“荣哥,我记住了。”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邱荣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春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他心中并无快意,反而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思虑。他想起了“岁末围炉”那夜误入的吉克,那是温暖的误会;想起了为老乡会经费奔波的焦灼,那是生存的挣扎;而今日之事,则让他真切触摸到了“江湖”中那冰冷而坚硬的一面——力量的展示、规则的运用、面子的争夺。
“《韩非子》谓,‘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他默默吟诵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在这校园的“微缩江湖”里,似乎也难逃此律。然而,他更愿相信,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能召集多少人,而在于能否以智慧与胸襟,化解纷争,导人向善。如同他射箭,追求的并非单纯的命中,而是那种“身心俱忘,与弓箭合一”的和谐境界。
此次“旗亭了难”,如同一支偏离了常规靶道的箭,让他窥见了这纷繁人世中,另一种更为幽暗却也更为现实的“的”。他知道,未来的路还长,这样的考验或许还会再有。而他,仍需在这情、理、力交织的迷宫中,继续摸索前行,寻找那条属于他自己的、既能庇护同乡,又不失书生本色的“江湖路”。
远处,民院的灯火在夜色中温暖而坚定。邱荣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那枚贴身携带的铜马钥匙扣,在衣袋中微微硌着,冰凉而踏实,仿佛在提醒他,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内心的秩序与底线,才是真正的定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