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异国分居多年,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翻开“父亲”这本书,才发现内容如此单薄,扉页上简简单单勾勒着父亲往昔的模样:一件蓝布衫,一副黑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却怎么都看不清……
我四岁时父亲公派出国,四岁前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伸出一根小拇指,让我乖乖牵着,他不多言语,但口中总是吟唱着:“隆吧,隆吧,呛呛呛……”那只给我牵着小拇指的手臂合着节奏摆动着,我不知道这句儿语的出处和含义,但我知道,这是父亲和我独有的秘语。就这样唱着、摆着,他带我去吃一碗热腾腾的咸菜面。
多年后我再见到父亲已是小学三年级,我跟随父亲在德国小住,那是至今我和父亲唯一相处最多的日子。他每次去超市都会让我选一元马克的巧克力玩具蛋,他会在德国汉堡街头和我讲述慈禧太后的盗墓笔记,他喜欢看二战电影,当我盯着屏幕里犹太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朝一口大铁锅走去,他便让我背过身去。我的父亲,他对待我的方式,让我觉得挺有趣。有一次他带我放风筝,风筝断了线,我蹲在草坪上执着地反复尝试,想徒手将线穿过小孔。天边渐渐染成橘色,浮出晚霞,父亲没有催促,他只是轻轻蹲下来:“晔晔,爸爸觉得你是个非常有毅力的孩子,我也相信再花点时间你一定能修好,只是现在太晚了,我们得走了。”他的话是能传到我心里的,我立即起身跟着他回家去。
三年级探亲后到高中,父亲短暂几次回国,他与母亲的关系也在长期异地生活中渐行渐远。有一次,他把我叫到身边,依然是那平静温和的态度:“晔晔,你对我和母亲有什么看法?我如果和你母亲分开,你想选择谁?”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中学生随残酷,但透着平等与尊重。
再一次有深刻印象的对话,父亲已回国,我的女儿也有两岁了,那时我刚怀上二胎,而且是一对双胞胎,整个家族激烈反对。尤其我的母亲,她担心有三个孩子拖累,我从此便失去了自我。父亲来家里探望,他坐在沙发对面,低着头搓着手,久久才开口:“你母亲让我来和你谈谈。你们决定留下孩子?你以为孩子就像小狗小猫?抚养三个孩子是需要巨大的经济支持的,你们承担得起?”我感受到父亲努力克制着情绪,这也是我记忆里父亲唯一一次想左右我的想法。
随着三个孩子长大,父亲成了孩子。79岁那年,他身患顽疾,接连十多天高烧不退,父亲垂着头,总是唉声叹气:“我曾遇到一个算命先生,说我79岁是个大关口,现在看来先生果然没有说错。老天要收我去了……” 每次扎针他也显得异常疼痛,针尖戳进手背的那一刻,他别过头,眉毛眼睛嘴巴都拧到一块儿,一边“哟哟”喊疼,一边咕哝“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所幸父亲大病痊愈了,复诊那天,我带着他去医院对面吃饭。我们不约而同选择吃咸菜面,面来了,我问坐在对面的父亲:“老爸,你还记得小时候带我去吃咸菜面吗?”“是的,是有这件事”,父亲拨弄着碗里的咸菜,热腾腾的雾气蒙住了他的眼镜片,他脱下眼镜,放在手边,许久开口“还是女儿好啊,女儿疼人孝顺父亲……”
我依然不记得那天的眼神,只看见他夹起一筷子面条,痛快地放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