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到一组图片,描述我这样年纪的人的童年,一根冰棍,孩子们被满足的欲望无比快乐。
我小时候是没有冰棍吃的,你想攒钱建房子,所以幼年时,卖冰棍的骑自行车在村里转,我就跟着人家转,“叫你家大人拿钱给你来买!”——从来没有问你要钱去买冰棍,因为在我大约六岁那年,问你要钱去货郎那里买泡泡糖,好多小孩子都买了。问你死缠烂磨要了很久,又哼又假哭抱着你的腿哀求,最终,我看着货郎带着泡泡糖离开了我们村庄,把他送了好远,把别人吐在地上的泡泡糖捡起来嚼一嚼,练习着吹那奇妙的泡泡,我通常能吹得好大,泡泡炸开了盖着脸很是快乐,可是同伴鄙夷我在地上捡人家吹过的泡泡糖“哎呦。。。脏死了。。。”。不捡了,偶尔,还是会悄悄的捡。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问你要钱买任何零食。
大约是八岁那年,我发烧在家,好像是端午节前后,姑姑在师范学校放假——农村那会儿有“农忙”假。她似乎特别懂得小孩子的心事,带我去打针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小卖部,问我吃不吃麻饼?“吃!”问我喝不喝汽水?“喝!”要知道我还从来没喝过——只在地上捡过别人喝的汽水袋子尝尝。别提那汽水多好喝,那麻饼多香甜,吃下肚子之后,没走到家,就把吃的麻饼与汽水全部吐出来,姑姑吓坏了。我觉得有点可惜,怎么会把那么好吃的食物给吐了?可是吐了却舒服多了。
幼年时总是生病,但是饭量不小,你说我两岁时一顿能吃满满一铁碗(与现在中号的饭碗差不多大)饭,十岁左右时,一顿能吃约两碗(农村的那种大海碗)米饭。伙伴来我家看到我吃那么多米饭说她自己每一顿只能吃一碗,妈妈说“山都能给你吃蹦得着,家都给你吃穷得着。”妈妈有所不知,那时候我也不知,人家做菜比我家的油放的多得多,油会让人容易饱。不管你怎么说,你说的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每顿都是两碗饭,不吃我饿呀!再说,年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有人到我家来买我家的余粮,爷爷说你很会照顾庄稼,我们家年年收成都不算差,除非天灾。虽然不会和你辩解,但我心中有数,所以总是放开肚皮吃饭的。
整个小学阶段,你买过一次水果,一块二毛钱一斤的苹果,黄皮的。你买了一斤——你常常给我们买东西吃是生气的,忧虑“哪来的钱呢?在树上摘树叶子还要一个一个摘哎!来不急哎!”——可是这一次,我们一人一个苹果,你说很甜,院子里,阳光下,你的柔情——我也觉得很甜,那是我吃过的无出其右的苹果。那是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的时刻。
对零食的渴望并没有因为从来不向你要钱买而绝对终止。
幼年时休息天通常都是这样,你们出去干活,我负责在家做家务——把院门和大屋门全都关上,把家中翻的——找吃的,所有你不让我吃的,家中任何食物都是你发放给我,趁你不在家适当吃个够,不能吃太多,怕你发现食物少了。至今依然不明白,妈妈为何要把菜园里摘回来的西红柿放在篮子里吊到大梁上不让我吃?你说被我吃了就没的做菜了,可是明明常常是有的西红柿烂了,一股怪味道你就拿给我吃了。
冬天家中做的米糖,放学到家正饿着拿几个正吃着“马上要吃饭了,要吃糖干么事?”事实上我通常要等上半个多小时才有饭吃,要是我自己做饭需要更久。饭后吃“才吃完饭又饿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吃米糖是合适的,尽管常常关着门在家悄悄地吃,我们家的米糖通常在来年春天长虫子了还没吃完,那时候你总是大方的让我吃。
每一样食物你都是如此,每一年都是如此。
你卖猪的大钱与存折放在我们家的宝物箱一角,锁箱子的钥匙你给放在衣柜里你的棉袄口袋里,像个地下党一样我把这些弄得可能比你还清楚。
一头肥猪200多块,十块十块的一大卷。每次只拿一张,料定你不知道。
妈妈教我,不可以拿别人家的一针一线,要有骨气自力更生,我谨记。
可是拿家中的钱理直气壮“我是我家的人,我家的钱我可以花,但是妈妈不给,我就悄悄拿一点。”在这种心思里,拿着十块大钱去买好吃的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唯一担心是怕被妈妈发现。
妈妈终于生气了,可是又从来抓不住我,我在家吃鸡蛋是这样的——在鸡窝里拿一个妈妈还没来得及过数的母鸡才下的鸡蛋,在灶火上用大铁勺将鸡蛋烤熟,迅速吃掉,将蛋壳放在火里烧了毁灭证据——妈妈实在是精明“这个鸡今天应该有一个鸡蛋的怎么没有呢?”也许是妈妈说者无意,我这个当小偷的听了心中总是发虚。
生病发烧时,妈妈通常会给我煮两个鸡蛋,大年初一的早晨,妈妈会给每一个人两个鸡蛋。夏天高温季节,爸爸干活做工很辛苦,妈妈通常会给爸爸煮两颗鸡蛋。爷爷给我们家耕地,妈妈通常会给爷爷煮红糖水鸡蛋让我送到田间给爷爷,每一次,爷爷都会给我留一个蛋黄。
余下的鸡蛋,当作礼物送人,或拿到集市上去卖,我会卖鸡蛋,柿子,栀子花,妈妈害羞,我胆大皮厚。就是算账有点麻烦,好在从来没算错。
那几年,偷了妈妈几个十块钱已经无从想起来。只记得,妈妈的话越来越难听,越来越指桑骂槐,奶奶也常常翻我白眼表情极其丰富的说着很难听的话,我从来都是不说话,只看,很淡定。我认定我是我家人,可以花我家的钱。尽管妈妈和奶奶的话很多都是羞辱的话。
直到有一天,妈妈说——似乎是妈妈特意准备的一句话——“女孩子将来是人家的人,你现在吃的都是别人家的。男孩子吃的是自家的,不需要觉得羞耻。”
这种陌生感缓慢摧毁了我先前所有的理直气壮的和悄悄的放开肚皮吃。不仅不再拿钱(那次离家出走直接拿了妈妈枕头底下的所有零钱,在离家出走的告示书上清楚表明)还常常不吃饭,尽量少吃饭。之所以用了“缓慢”一词,是因为妈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人说我长得像妈妈,虽然我不是妈妈生的,妈妈说,一家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像一家人。
那会儿,我还无法表达我的困惑。但是这种分裂拉扯着年幼的模糊又分明的爱与痛,找不到方向。
从六岁我们家与爷爷奶奶二叔家那个大家庭分离出来,到我十九岁爸爸妈妈盖新房子,妈妈存钱的唯一目标就是建楼房。
可是,妈妈存过了,盖楼房已经够了,我又无所谓楼房,只要有房子住就行。于是妈妈只建了普通的瓦房。剩下的,你苦苦存的钱一大部分被我们送进医院,你用我们的疼痛换了一些人民币。
我们家草房子挺好,冬暖夏凉,屋顶在梅雨季节漏的厉害,其实,换一个瓦屋顶就好了,有几年我年年爬上屋顶换麦秸,因为麦秸腐烂,需要年年换新的。
妈妈祥和的面容,才是我们家最结实的屋顶,才能免于幼儿飘零。
现在,你建的那个瓦房已经放了不少杂物。你走了,我们的家,我就把它搬到心里了。
我脚下的土地,即我永恒的家,躺下的寸土,即可安谧。我的奢华,就是童年的那颗泡泡糖,偶尔的一块麻饼,假如这世间没有泡泡糖与麻饼,米饭,是我的香甜满足。假如食不果腹——幼时常常遭大孩子欺负,有回,妈妈牵着我把那些大孩子骂了个遍——爸爸妈妈的护佑,就是天堂。
这是不可变更的生物伦理。谁把它放在文化的机器里变异畸形?
有几次听到有老人被车撞死,人们这样说“这个老人家死了还给他家下辈挣一笔钱。”什么赔付,能让人花的心安理得。什么赔付,能够让人如此羡慕。
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