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UE MO CULTURE
选自《世界文学》第3期
主编:雪漠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张 玉
一
清少纳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是日本皇宫中的女官、名噪当时的才媛。《枕草子》是她留给世人的动人华章。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则书评,说清少纳言机智诙谐,温雅内敛。我不这样觉得,机智诙谐是当然的,但是温雅内敛跟她可不搭调。日本古代的宫女大多很少有机会结识男子,对爱情充满偏执的向往:她们会爱上外出看戏时见到的优伶,或者在寺庙里偶遇的僧人,甚至路上瞥见的一名陌生人。从而把万缕相思寄托在这些惊鸿一瞥的浮世绘中,为之缠绵缱绻,情思哀戚。她们不可走出皇宫,不可离开大奥,翻开那些陈旧的书册,我们可以听到千百年来她们的嘤咛啜泣。
然清少纳言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句子简短而华美,似乎这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她都有资格点评一番,管你是时光轮回,还是天潢贵胄。是的,她正是那春分的破晓、盛夏的深夜、中秋的黄昏、严冬的清晨。无论何时何地,她必定是最为光彩夺目的那一个,并且不惮于将这光彩绽放万人中央。她真是一个异数,虽然她的人生如同短暂的平安时代一样,不能摆脱繁华落尽的结局,但是在古日本沉若寒潭的深宫,她应该算是恣意张扬的亮色。她以俏皮的姿态调侃爱情,有漫不经心的风流跌宕。她说情人幽会,夏季为宜,因为夏夜绵长,可以尽情诉说情话,就便乘凉赏览庭景,鸟儿飞过眼前,仿佛秘密尽被窥去。若是冬季的寒夜,则可与情人共眠,同听钟声,仿佛从什么深处响起,别有情致。她说某次与一名男子在不方便的地方相会,唯恐给人发觉,心中忐忑,那人问:“为何如此?”少纳言和歌而答:“逢坂关兮有瑞井,唯恐他人恰窥觑,心湖荡漾兮未得静。”本来是不光彩的偷情,但在她笔下却风雅而隽永。还有那传颂百年的“并无别事”:在清美的长夜,鲜丽的红笺上,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情意绵长。
花到荼蘼的平安时代应当是何种风情?《枕草子》中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描摹:贺茂祭的归途上,紫野附近的矮墙下开遍山梅花;辰之日的丰明节会,舞姬着白底青花中单,华丽的裳袖溢出帘外;女童捧着盥洗用水鱼贯往来于登华殿与淑景舍之间,低头呈献给倾城的定子皇后;藏人报唱“铺筵道”……神乐的笛声遂凛冽响起。天皇、女御、歌者、士大夫们,身上带着淡淡的菖蒲花香,木屐踏出舒缓有致的音符,文明就在这宽松的唐衣一样的空气里轻轻漂浮。
而平安中的出色人物呢?与清少纳言齐名当世的紫式部曾借源氏公子之口说“女子当知情识趣,端庄大度,万事思虑周详,不可轻浮妒忌,为人指摘”。若是以此标准衡量,则清少纳言必定是不合规矩且轻浮,会招人忌恨的女子。这是实话,紫式部在她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者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总是故作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每每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话锋凌厉而不留情面,直指清少纳言的小资本质。好比呆萌的华妃娘娘撇着嘴咒骂甄嬛“贱人就是矫情”——这本是题外话,清少纳言和紫式部孰高孰低,日本文学界向来争持不下,但以我个人的性格来讲,自然亲近飞扬佻达的少纳言,不喜欢紫式部说教的嘴脸,向下45度斜视她一眼。
二
《枕草子》中最美的文字,还是那些描摹自然的随笔。随意摘一段出来,清秀中带着娇媚:“四月末,五月初,橘树的叶子浓密青翠,花色份外显得净白,晨雨之中,乃有超绝尘世之美,令人赏心悦目。至若那花间疑是金丸之果实,晶莹剔透,则其景其情,毫不逊于朝露濡染的樱花风采。或许是每常令人联想到子规来栖的缘故罢,遂更有不可言喻的情趣。梨花,世人往往视作凄凉哀艳之花,无人赏爱,亦无人用以系结信笺,见着无甚魅力的女子,便以为比拟,盖以色泽乏善可陈之故;唐土却以为无上可人之物,竟以之入诗文,杨贵妃在蓬莱仙宫会见御使,有诗句喻其泪容曰“梨花一枝春带雨”,则此花必有其无比之处。”
这是典型的日本式审美,有非人世的洁净,极致的雕琢,散发着青苔的湿气,只求瞬间的美感,不必完全。
她感叹“记得也徒然之事”,是另一种颓败之美,类似于中文的“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等等意思。“如有华丽缘饰的纭繝端变旧而枝节突出者。唐人画的屏风,表面已损毁。藤花挂在枯枝上。白色华衣上之蓝色花纹已褪。画师双目已老化。几帐之帷幕已旧损,又其帽额已落。七尺长的假发,已转呈赤褐色。葡萄色衣裳之色泽已褪。好色之徒衰老。华屋之林园遭回禄。庭池虽依旧,而浮萍水草覆盖其上。”
随手合上书册怀想,是否她曾经在某些黄昏或晚上有这样的经历?焦急地等待生命中重要的人和事,却久候不至;在叠席上辗转煎熬着岑寂时光,不经意间瞥见陈旧的纭繝端和损毁的唐人画屏,不禁悲从中来,于是抚着褪色的假发和中单,发出年华易逝的叹息。这样一想,那一刻的不安竟绵延不绝,华屋和园林也像附着妖魅,令她销魂伤情。
三
她总是如此直截表示心中所见,不作婉言。她恣意地说:头发不美,偏又爱穿白绫衣裳,为不相称;众所周知的老好人,被人瞧不起;甚至,白雪降在庶民陋屋上,卑贱之人着红裤裙,也被她鄙夷。她调侃式部丞笔迹怪异的汉字,并给人传阅嘲弄;她看不起没什么志向指望,只一味老实相夫教子的女人,她主张身家不错的小姐出来见见世面。她敢恃宠而骄,请皇后特许不必与众人一起咏歌;并且当着天皇的面说“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宠疼爱,反不如遭人嫉恶算了”。这样张扬尖刻,怎么也不像端庄的古代日本淑女。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假如她所跟从的不是优柔的一条天皇和文弱的定子皇后,她必定会在宫闱中呼风唤雨,如上官婉儿一样恃才放旷、称量天下。只可惜世间没有假如,她只能一生凄凉,湮灭于那个时代。
平安时代的男女关系较为混乱,清少纳言笔下的男子,很难分辨究竟是丈夫还是情人。据林文月考证,橘则光、藤原栋世都可能与清少纳言有过婚姻关系,此外,实方、行成、经房、成信等人也都是她的情人。但是以我看来,她与这些男子似乎都不是夫妻,藤原与宣方间的争风吃醋,以及二人先后与少纳言断绝交往又和好如初,这都是情人间的趣味而非夫妻之谊——如她这样的女子,其实不必受形式的束缚。
她自负才色,裙下之臣曾不乏人,然而在这风流自赏背后,仍是孤寂,那些男子似乎并不能走进她灵魂深处,与她在漠漠深宫中互相取暖者,是同样红颜薄命的定子皇后。日本皇室惯例,贴身女官要比主上大十几岁,定子入主中宫时年方十四,清少纳言则已年近三十,熟女陪伴萝莉养成,自有一份长姐如母的情意。她絮絮地述说高贵美丽的定子皇后,她说自己刚刚入侍后宫,有过很多窘事,羞于见人,皇后取图片给她看,玉手自袖口伸出,在高杯灯下肤色如浅浅红梅。又说数年之后皇后问她:“你可是真疼我?”忽然有人在这当口打个喷嚏,皇后于是叹息:“哎,你是骗我的罢……”(因为当时风俗打喷嚏为恶兆)。清少纳言怏怏而退,回去之后收到中宫的信笺:“如何知兮如何辩?倘无纠神在苍天,空口谎言兮总难显。”清少纳言思绪纷乱,回复一函:“浅兮浓兮辨花色,情意深兮不可分,悲由微事兮人岂识?”译文总是不能完全传情,这诗以我的眼光看委实不能说好,但是我能够听懂两个女子相依为命的哭泣。这和歌当是在定子二次入宫之后吧?她随着家族的荣枯浮沉,出宫、出家、还俗、入宫,与堂妹两宫并立,最终以二十四岁的花信之年与世长辞。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在别人的宫殿中隐忍苟活,悲伤就像落樱一样绵绵不绝,无力支撑青春和生命。
回到主题,这样的诗歌唱酬令人怀想,它暗示了几点:一、博学风雅的贵族女子;二、波澜暗涌的后宫风云;三、不可把握的命运凋零。定子皇后的薨逝结束了清少纳言的生命华彩,一条天皇到底还是在新后彰子的陪伴下开始新的人生。出宫之后,清少纳言行迹成谜,有人说,她嫁给一个年老的村夫;有人说,她穷困潦倒而死;有人说,她受人凌辱自尽;还有人说,她出家为尼,青灯前度过残生。
我希望是最后这个结局。
至少,为她保留一点尊严和自由。她可以在荒凉而宁静的庙宇中,继续书写枕边的草子;她可以看见她曾经赞美过、鄙弃过、深爱过、厌恶过的万事万物、浮世红尘。
也许,她会蓬头粗服,混迹人群中,不无悲哀地听闻,那位曾经严厉抨击她的著名才媛,正陪伴着风华绝代的彰子皇后,走着她走过的那条荣光与骇浪并存的道路:乘坐插满藤花的牛车,往来于小川官邸,执着且深情地为世人讲述光之君的故事。
END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