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从老家打来电话,东扯西拉过后,我总是习惯性会问一句“家里天气好吗?”。
好久不见太阳,一直都是下雨。”
听得出爹爹的语气明显有些无奈和焦虑。
又是阴雨绵绵。又是绵绵,如它江河之水。又是阴雨,如我思念之泪。
娘就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季节走的。2002年春节刚过,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之中,可娘,我亲爱的娘亲,却于正月十八晚上的10点15分告别我们,撒手人寰。
那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春节。那是一个我,再无娘亲牵挂的日子。
从此以后,我就再不可风尘仆仆回家,喊声老娘;再不可拉着娘满是老茧的手,热泪盈眶;再不可在电话那头,听娘千叮咛万嘱咐;再不可尝尝娘熬了又熬,等了再等的绿豆粥;再不可拿点零钱硬生生塞进娘的裤兜兜;再不可让白发苍苍的老娘,送我送到陡峭的村口……
我不满33岁,我就没了娘。娘,是在我刚刚而立,却还没站稳,刚刚上路,却还没有远行的时候,在也是一个阴雨绵绵,又风又雨的夜晚,被一面墙,一面被下过咒,无情,绝义,冷酷的墙,带走的。
一面寸厚的座墙,伤了爹爹,走了亲娘。唯一不伤毫分的侄儿,童年也是伴着悲痛的回忆成长。
从此,我痛恨五行中的土,不埋罪恶,只掩善良。从此,我与阴雨绵绵结仇,这几个字,让我愤怒。
是土埋了我的亲娘,斩杀我的母爱,是雨灭了我的晴空,常常湿我旧衫。
2001年,我的小女儿出生,原本拥挤的老屋,就显得更加不够住。
我们兄弟三人,和爹娘一起住在一排已经有些破旧,但还算是宽敞,明亮的老屋里,虽然房子不是太少,但因为住了三户十口人,就开始觉得也有些拥挤了。
那时我和大弟已经结婚,但有一个幺弟还未成家。房子不够住,爹娘心急,可又有些无可奈何。本来指望我们兄弟两个,能有一个另起炉灶,修房单住,为这事,爹娘和我们商量过好几次,
可我们都不争气,手头紧,孩子又小,都不想,也没有能力去修新房,总是以各种理由来推脱。
娘是急性子,看见我们确实也没钱,只好说服老爹,自己就寻公路边一片山坡上,开始动工,修一栋小三间。
在我们老家,动手修新屋的时候,总是会首先修一个小三间,一是用来将来大屋修好之后做厨房用,二是在修新屋的时候好储存建筑材料,三是主人家心痛那些帮忙的亲朋和起房的师傅,不需要走太远的山路,就可以吃顿热饭喝口热汤。
六月天气热,爹娘不怕辛苦,经过十几天的辛勤努力,一片山坡上,硬是让两个老人啃出了一块平地。
和泥,砌墙,挑砖,上梁,父母在亲友乡邻的帮助下,终于修起了小三间。
爹娘欢天喜地,放鞭请酒,和幺弟一起搬了进去。把一排又高又大老房子留给了我和大弟。
转眼就是春节,家家都是张灯结彩,兴高采烈,爹娘也是特别开心,我,虽然有些惭愧,没有能力起新房,而让爹娘操心,但我从娘亲的眼里,读懂了原谅,“知儿莫若母”,她应该是知道我,不是没有孝心的孩子,只是苦于囊中羞涩.。
我们一大家子,在娘亲刚刚新砌的小三间里吃过团年饭,就开始各自规划,期待着会有一个美好的年程,待来年为幺弟修一栋新屋,好让他成个家,了了爹娘一桩心愿。
是那绵绵不绝的阴雨,误了我行程。
是那如泣如诉的春雨,冥冥之中,安排我送了娘亲最后一程。
正月十五,阴雨,元宵节刚过,爹娘开始上工,编织装蛋的竹篓。正月十六,阴雨,爹娘织蛋篓到晚上12点睡觉。正月十七,阴雨,妹妹买了新房,去塔市驿墟场看妹妹房子,娘亲晕车,一路呕吐,旁晚时分,不顾妹妹挽留,执意回家。正月十八,阴雨,晚上10点,我在看电视,突然听老爹哭喊着,呼叫我的名字,来不及穿鞋,赤脚从老屋跑到公路上,徒手把娘亲从倒塌的墙里刨出,娘亲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10点.15分,娘亲没有一句话,没有挣扎着看我一眼,在我怀里悄然逝去。
从那时起,在阴雨中,我再没有娘亲。我成了一个没有娘亲的儿子。
娘修了小三间,却没有等来大新屋的开工,就怀着遗憾,永远离开了我。
其实,娘亲死的原因很简单。泥石流,因雨水浸泡房子后面的陡坡太久,坡倒挤垮小三间那面墙。
其实,娘亲死的原因很简单。是儿子,不争气的儿子,无钱为她修一处坚固而结实的房子 ,遮风挡雨。
娘亲走了,留我无穷无尽后悔。
娘亲去了,让我自责痛恨余生。
这个世界,再没有娘亲,呼我乳名。
这个人生,再不见娘亲,陪我前行。
我成功,没有娘亲分享,从此我心灰意冷。
我失败,没有娘亲担忧,我何必多此一举?
自从娘亲走后,我走不出失去娘亲的悲痛,我放不下娘亲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开始自暴自弃,我开始把心封闭。
假如我,有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给娘亲,娘亲不会才55岁,不声不响的离开我。
假如我,有能力给娘亲富裕的生活,娘亲走的时候不会无言待我,片言只语都没有。
我知道,娘亲怪我。娘,我亲爱的妈妈。
十五年了。十五年,世界变化太快,我的家庭也发生了巨变。
大弟一家在县城买了新房,当年娘亲用一个侧身救下的小孙孙也长大成人,既将成家。
幺弟在娘亲当年修起的小三间旁,修了一栋二层小楼,在我的要求下,娘亲修好的小三间保留了下来。
妹妹也在前年老家修了一栋二层大屋,装潢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
他们都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
只有我,娘一直以来,最为疼爱,最抱希望的长子儿 ,还在远方漂泊,流浪,没有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房。
至于那排宽敞明亮的老屋,也在2010年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如一个不负重荷的老人,轰然倒下,留下一片狼藉,空留一地长叹。
十五年来,我一直忌讳着阴雨绵绵,我害怕回忆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抱着娘亲冰冷的身子,我那份孤苦与无助。
十五年来,我无数次梦见我的娘亲,在阴雨绵绵的那个晚上,慈祥的满是老茧的手,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她从来没有怪过我。
十五年来,我每次看见别人嘴里亲切的叫娘,,我都是泪眼婆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十五年了,我也渐行渐老,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去见我的娘亲,在一个不需要遮风挡雨的房子里团聚,我会跪在她的膝下,再喊一声十五年以来没有喊过的一个字“娘”
娘啊!原谅我。
今夜,老家雨纷纷。
今夜,东莞星闪烁。
今夜,我不顾上班的疲惫,在远方,写几行文字,用作怀念。
再过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
我却不能回去,在我娘亲的坟头上一柱香,磕几个头。
可我却希望不再是阴雨绵绵,笼罩我娘亲的小三间。
再背一次那首流传千古的诗。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是啊!我今生今世,拿什么来报答我娘亲的养育之恩?
娘的小三间,依然保持当年娘修时的旧样,只是没有用来做厨房,也没有存放建筑材料,修房的师傅和帮忙的亲朋,也没有吃上娘亲亲手做的热饭热汤。
娘的小三间,犹如娘亲一样,倔强而固执的站在那里,等着我,流浪的身影飘回故乡。